第41章
千藏站在小屋門口打量着,從外面看這個屋子小的只用三步便能從這頭走到那頭,裏面一盞小小的油燈亮着,照亮屋裏簡陋的桌椅床凳,還有,一個默默坐在桌邊的小孩。夜風冰涼刺骨,小孩也并不關門。
“能進來避一下風嗎?”千藏問。
小孩只是将在油燈下映的水亮的眼瞳向這邊轉了一下:“可以。”
他聽到千藏進門的聲音,便跳下凳子,摸摸索索的倒水給他喝。
這是個盲孩子,這麽晚不關門休息有點奇怪。
千藏接住遞過來的水碗,道了謝,握在手裏:“小朋友,你的家人呢,這麽晚你怎麽一個人?”
那小孩摸索着走到凳邊,熟練的坐回凳上:“坡頭阿金家去了人,阿爹去幫忙。”
千藏想着這三不着兩的回答,餘光瞄見了屋角堆得一堆紙紮和沿着牆根靠着各式板材木料,這家人是做喪儀生意的。
死亡在王公貴族和升鬥小民這裏都是一件大事,來時哭着來,走時便要安穩的走。
雖說這片擁擠掙紮的貧民居,死了人也只比下雨淹死一只螞蟻重一點點。
“這些都是你做的?”千藏喝了人家的熱水,有心攀談一下,果然盲孩子臉上露出一點點笑,但仍是腼腆:“生意好時,我半天也能做兩幅紙花環,也會編好些紙線花樣子。”
千藏覺得這個話題開得不夠好,轉移話題:“我是來辦事情的,要暫時落腳,這裏有可以租房的地方嗎?”
盲孩子聽罷“看”向他這裏:“你若是想租房,不要去坡頭租,那裏房好地勢也好,但是那一片的房東是我們這裏的惡霸,去那裏租房光是問都要留下十個銅板,看了房你便要租,不然他們會放狗咬人的。”
他頓了一下,仿佛在思考:“你可以去我家隔壁的阿簡家問問,他爺爺要去北邊販貨物,屋子會空出一陣子,應該是願意便宜租出去的。”
門口傳來腳步聲:“阿清,誰來了。”
盲孩子阿清歡喜的跳下凳子,急急摸索至門邊,口呼着阿爹。
來人親昵的将阿清舉起來抱在懷中,阿清則興奮的摟着他的脖子,叽叽喳喳說個不停。
千藏拘謹的站起來,思考着怎麽跟這個屋主介紹自己,或許能夠讓自己在這裏窩一晚,誰知那人忽的站住,警惕的将他打量了一遍:“你怎麽在這裏?”
“你認識我?”千藏疑惑的襯着亮光仔細分辨着眼前這個頭發花白的中年人,卻怎麽也認不出:“你是?”
那人将阿清放下來,讓他去準備床褥,自己拉了一把凳子坐在桌邊。
“你若是要報仇,我不躲就是了,我已經老了,沒什麽可惜的。但是阿清是個無辜的孩子,你不能。”
“等等。”千藏糊塗了:“我根本不認識你,為什麽說我來報仇?”
“看來你是真的忘了。”那人也襯着燈光細細打量着他:“你已經這麽大了,小藏。”
他疲憊的笑着,瘦的垮了型的臉上皺紋溝壑縱橫,扭出一個無奈又欣慰的奇怪表情。
“文川先生。”千藏口裏喃喃:“你怎麽在這裏。”
那人掏出煙鬥,将煙絲捏成指尖大的小球:“你叫我大河吧,那日你逃跑了,我也裝死逃出牢房,拖着腸子被一個走親戚的夫人撿到,她以為我只是一只受傷的羊,便将我帶回她家養着。”
他低低的講着:“那夫人當時正懷着阿清,後來被府裏嫉妒的大夫人害死,我便連夜偷了阿清跑出來。”
阿清沒見過外人住在家裏,興奮的為這客人忙來忙去準備鋪蓋,小臉跑得通紅,高興的摔了一跤也沒在意。
文川去鍋邊盛了一大碗玉米粥放在桌上,看着千藏呼嚕嚕的喝着:“你這些年在哪裏,過得怎樣。”
千藏将粥含在口中,腦子裏一片混亂的想說法:“我去了村裏一趟,有些不适應,這才又來京都。我住的房子不讓租了,這是過來找住處了。”
文川将煙從鼻子裏噴出來,耙拉了兩把頭發:“若是不嫌棄,我這裏總能住得下你,你要是想住寬敞些,明日我幫你打聽下誰家有便宜的空屋外租。”
他将煙鍋在地上磕了磕,起身整理屋角的物事,留給千藏一個有些佝偻的枯瘦的背影。
深夜的天皇府也是燈火通明,祭祀後的大宴剛散,客人們三三兩兩相邀出門回府,相互議論着今日的這場祭祀。
小院中杏枝和杏白卻是一臉嚴肅,大人今日這樣的露臉,也有她們服侍得當的功勞。
杏枝捏着大禮服的肩線将其整個拎起,平整的鋪在榻上,杏白拿着個大鐵燙鬥将其再度熨平。
杏枝大着嗓子向屋裏喊着:“大人明日去賞梅會想穿哪一件大袍?”她靜靜聽了半晌并沒有回答,想是這一天施法勞累,英彥已經睡着。
杏白嗔怪的瞪她一眼,後者只是調皮的沖她吐了吐舌頭。
杏白手上将闊大的衣襟一遍遍的熨着,直到綢布面料如同鏡面一樣平滑:“明日有雪的,賞梅的園中定然會冷,準備兩件皮毛披風吧,我看那兩件白綢的就很好。”
手上熟練的将大袍一翻,去熨另一面:“裏面就穿那件厚夾棉嵌銀絲正裝吧。”
杏枝無聊的聽着她的話,一整天的緊張感無處發洩,便一只手去掐大袍上的金線線頭。
杏白伸手将姐姐的手拍開,發出清脆的一聲。杏枝拿眼瞪她,只得到了個責怪的眼神。
英彥在榻上阖眼養神,剛泡過了熱水,也将這一天的疲乏洗去了不少,此刻也算是剛緩過氣來。
今日在殿上險些出事,為保穩妥大師傅交代此次祭祀只是做個虛樣子便好,萬不可出纰漏,萬一召喚出什麽不好收拾的便是将皇家的安危架在火堆上,召喚不出又要受懷疑,即便是順利的召喚出神明,也有被诟病的可能。
所以這次他根本就沒有畫召喚陣,用調了女童鮮血的朱砂墨畫在地上的,只是一個變化了的式神陣。
做法後現身的,将會是一只養在後山的異種白孔雀罷了。
只是那孔雀妖自小養在白峰山,好吃好喝的調養着,翎子雪光燦燦,闊大尾羽如霜花做的冰箭直指四方,且孔雀這個物種天生神情傲據,長了個不可一世的樣子,看起來活像個吞風飲露的世外神物。
這件事本應是萬無一失的。
會不會是自己記錯了呢?或者是神社中人做事不仔細?
他努力的回憶事故發生的經過。
那時他穿着沉重的大禮服走過殿廳正中,站在鮮血淋漓的陣前,餘光稍微的掃過地上的符陣,加了血的朱砂顯出鮮豔的深紅色,活像在地板上劃出的新鮮傷口在涓涓流血。
這畫出的陣法由于自己內心不喜,便印象比較深刻,當時的陣型并沒有問題。
緊接着兩旁的巫女為他換整理衣裝,手裏飛快的為他将半披着的散發紮好,順便伸手取走頭上戴的狐面,于是他又恢複成那個一絲不茍的神社少主。
然後他接過巫女們遞過來的短劍和招魂法鈴,等待着他自行裝神弄鬼一陣便可以收工回府。
誰知變故陡生。
法陣吸飽了法力便開始往外滲出鮮血一樣的粘液,緊接着一陣紅煙湧出,将圍觀的大臣們吓了個好歹,殿上的侍衛們紛紛拔刀護在衆位大人前面,甚至有的侍衛準備護送天皇大人出殿。
待紅煙冒完後,大家一起望過來,法陣上居然什麽也沒有。
過了好一陣,終于有個膽大些的大人問道:“敢問陰陽師大人,您召喚的神明呢?”
英彥從未想過這種簡單的騙人把戲都會出錯,此時也是驚得說不出話,只是姑且憑着他冷漠鎮定的表情維持着體面。
他将手中嵌着黃金虎頭的劍鋒往手指尖一點,白皙的指尖立刻滲出一枚血點。
将食中兩指抵于唇上,輕聲念了幾句,随即伸指将這一點血橫抹在眼皮處。
不知何時外面天氣陰下來,冷風鑽進來,吹得殿中燭火跳動,将衆人的黑影照的滿牆亂跑。
天皇大人未說要出殿,兩邊的大臣也不敢大着膽子說自己心中惶恐要先走這種話,只得哆哆嗦嗦的退到殿角,膽子稍壯的從前面侍衛的肩膀處看過去,好奇的打探着。
只見一抹鮮紅十分顯眼的橫亘在那白皙的陰陽師的眼皮處,他一身淺白色大袍在殿上茕茕獨立,殿上的冷風吹的他的衣袍獵獵,頗有一些詭谲的派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