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走到臺階看見門前擺着一雙木屐,想是主人在屋裏休息,事情緊急來不及拜請,今夜守衛松懈機會不易得。
英彥又反回卧房門口叩門,一連叩了三次,俱都沒有回應,待他又叩門時猛地一推,門居然就這麽開了。
英彥讷讷,恐怕是自己力氣太大将門鎖弄壞。
他擡腳進門,屋裏漆黑寂靜,英彥立即明白,這不是主人熟睡才這麽靜的,這裏甚至根本就沒有呼吸聲,屋主人專門擺了雙木屐放在門口,掩飾自己後半夜出門了。
後半夜出去,這不像是重病人會做的事,看來此次探訪不是事情的結尾,而是開端。
現在已是深秋時節,壯實後生出門都要披上厚袍,一個重病人出門必然十分鋪派,不會沒有人伺候着,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院落冷清無人的嗎?這件事伊藤老爺知不知道?
伊藤少爺是這府中半個主人若是想要出去也不是沒有辦法,他去了找那倪生了嗎?這深更半夜的去山村心中不禁疑窦叢生。
英彥思考着,他襯着淡淡月色,透過黑暗觀察着這房間。
這是個讀書人的卧房,東西并不多,除了幾個陳列櫃之外,就是屋角一架木床。
白天拜訪伊藤公子時,那小公子并沒有睡床,而是本地人一樣睡在地鋪上。
英彥在卧房中轉來轉去,看着各色藏品:幾個山水瓷盤,旁邊是一架貝殼雕拼花小桌屏風,再旁邊是一個大筆洗。
雕花櫃邊的牆壁上是兩張名人字畫,英彥一路看去,有一張花鳥圖,一張牧童放牛圖,再往邊走是一個小小的神龛,裏面卻沒有供奉的神像,只有一個小小的銅香爐,香已經燒完了。
英彥看完了這些陳列,并無不妥,只是些讀書人的風雅愛好罷了,只是心中淡淡的不安感總推之不去。他慢慢走到門口,開門準備出去。
在他轉身的剎那,神龛上一絲寒光轉瞬而過。
英彥慢慢轉到小院岔路口,不知要往哪裏走,可惜妖狐不在,他總是有很多的鬼點子的。
他腳下慢走着,習慣性擡頭觀星,初冬的天空晴朗無雲,星辰尤其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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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鶴座在天空正中間,幾顆明亮的大星像是嵌在頭冠上的美麗寶石,英彥小的時候總會獨自坐在屋頂看很久。再也沒有比星空更美麗的東西了。
英彥看着便有點入迷,停在小路岔口處。
他癡癡看天,冷不防被什麽東西一下拍在臉上,轉頭看去什麽都沒有。才走兩步脖子上又挨了一下,英彥反應極快,已經将來物捏在手裏。
張開手卻滿手的粘水,這是什麽?滿手的黃白粘液,并一些細小的雜物。
英彥将手湊近看,立即被惡心到了,原來是夜裏飛行的飛蛾,他手勁過大,飛蛾已經被捏成膿水。
他是個随性的脾氣,興致一去什麽星星月亮的都不想看了,既然沒去處,還是睡個回籠覺吧。
英彥大少爺脾氣一上來,索性什麽都不管,慢悠悠往回走,沿路看到陸陸續續幾只飛蛾逆着他的方向匆匆飛去。
可真是蛾子開會。
這些蛾子卻是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英彥心中有些好笑,如果妖狐在這裏肯定要笑話這蛾子的狀态倒是有幾分像他。
可惜妖狐不在,這其實是一個挺有意思的笑話。
英彥擡高胳膊用袖子去擋撞來的飛蛾,耳聽着飛蛾撞在布面上的砰砰聲。
今夜的飛蛾未免太多了,走到樹叢處,英彥聽到袖子上飛蛾撞到的聲音越來越密集,也越來越大,後來幹脆像下雨一樣嘩啦啦的響。
他心中驚慌,這山野小鎮蟲獸繁盛到這種地步,怪不得書裏有蝗災食人這種說法。
他将視線微微拉遠看,便看到漫天的飛蛾向這邊飛來,密密麻麻的頗有點遮天蔽月的意思。空中拍打翅膀的聲音像是鳥群飛過。
英彥想到了什麽,他猛然轉身看去,伊藤少爺的卧房鋪滿瓦片的屋頂上,厚厚的鼓出來一塊,仔細辨認,居然是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飛蛾。
他顧不得什麽,抖開黑翅,拍開身邊的飛蛾,低空劃了過去。
踹開房門時,無數飛蛾趁機湧進門,它們進了門便十分亢奮的到處亂飛亂撞,随即落在神龛附近的牆壁上。
這些飛蛾密密的圍在神龛一圈,先來的飛蛾落在牆上,後來的飛蛾便落在同伴背上,再後來的又落在後來者的背上。
周邊的飛蛾層疊太厚,顯得神龛處深深的凹了進去。
這些飛蛾落定了便原地抖動翅膀,扇的房間到處飄的是翅膀上的磷粉。
英彥厭惡的捂住口鼻,冷靜觀察着這些飛蛾的怪狀,這仿若參拜的陣勢古怪之極。
飛蛾群發出嗡嗡的振翅聲,像是黏在牆上的惡心怪物在呼吸。
難道這些蟲豸已然修煉出靈智,自己會拜神龛嗎?它們拜的是什麽,還是這個神龛原先供奉過什麽?或者這個神龛本身是件什麽了不得的寶物?
英彥拍開趴在近處的飛蛾,伸手将神龛一寸寸摸過。
神龛有些破舊,用便宜的榆木做成,也不甚精致,在滿屋的藏品中實在不起眼,背板處釘在糊牆的宣紙上。
神龛實在找不出什麽古怪,英彥原地轉了一圈,又把那些個字畫瓷瓶打量了一遍,可能是他心中不安,總覺得這個剛才看來普通的房間處處都怪。
畫上文鳶的尖嘴紅的似要滴血,牧童的雙眼似在盯着他,在他正眼打量時又好像沒什麽不對。
月亮已經東偏,淺淺的浮在天邊,眼看要黎明,英彥僵持在這個古怪的房間裏遲疑着要不要先回去,再一陣子伊藤少爺可能就要回來了。
然而此時這些飛蛾仿佛終于氣力不支,招架不住了似的紛紛脫落下來,厚厚的包圍層層剝落,掉在地上,好像一夜的顫抖已經透支了自己。
英彥親眼看着這一大團東西從牆面上剝落,居然像灰土塊一樣摔成齑粉,變成牆壁下一層細細的灰塵。真是難以想象伊藤少爺每天枕着這一層飛蛾的屍灰安眠。
槽點太多,吐無可吐。
還是明天再來吧。英彥捂着口鼻心想,這一夜真是情況好多。
千藏終于醒來,月已要東落。
他是被凍醒的,醒來發現自己被赤(裸)着上半身綁在木臺上,這是他今年第幾次被打暈過去已經不記得了,他輕輕晃晃頭,往四周打量。
神漢發現他醒過來便立刻直起腰:“你莫要耍花招,我便不讓你太受苦,讓你輕松去了也是你的造化。”他說着揚了揚手裏的筆杆,換上了一副關心臉:“待會兒我念法咒,你呆着閉氣,很快就過去了,不難受的。”
這居然是個心軟的神漢。
千藏餘光瞥着自己胳膊上、胸腹處畫着的密密麻麻的符咒,泫然若泣:“我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此次來鎮上是要找親戚的,家中的老母親病的很重,想吃鎮子上的油炸糕。我便連夜來到鎮上,求我叔叔買些帶回去。我母親已經,她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你放我回去看一看她,我好擔心她。”
說罷嗚嗚哭起來,接連着一串又一串的謊話吐了出來:“可誰知我叔叔将我賣到了府裏,說我帶的錢根本不夠,要我做工補上,還叫我不要擔心,他會去照顧我母親,讓我安心在這裏呆着。”
神漢看他又哭又罵的,似是十分傷心,面上有點猶豫,但手下并沒有停。
“你是個可憐人,你有冤屈便去找害你的叔叔吧。”他佝偻着脊背将手裏的朱砂漆點畫在木臺上,遠看真像鬼畫符一樣,密密麻麻的符咒幾乎要把臺子都蓋滿了。
千藏使了使勁,不如掙開這個繩索逃走吧。他雙臂撐起,這樣粗細的繩索捆個普通人類還好,稍微壯實點的都困難。
可是使不上勁。
每次他蓄積力量時,都能明顯感到力量被吸取走。
“都說了你莫要掙紮了,老夫的法陣很厲害的。”
神漢背對着他彎腰畫符,看都未看他一眼:“你逃不走的,在你之前有多少人牲,你既不是最壯的,也不是嘴巴最利索的。”
他直起腰,伸長手臂沾了一下朱砂。
被拆穿了!
千藏心中一震,繼續哭到:“府裏之前騙了很多人來這裏嗎?這伊藤老爺什麽來頭,老伯能否給個實話,讓我走也走的明白。”
火把早已燃盡,神漢終于慢慢畫到木臺子邊上,他似乎視力極好,在這樣深夜都能畫符咒,要知道這些符咒只要錯一點都不能用的:“什麽來頭?知道了又如何,還不是得乖乖赴死。你只要知道你死得不屈,我老漢也是十裏八鄉有名的術士,現在這。”
他咔咔的咳了起來,越來越大聲,像是要把肺咳出來才算清爽。
千藏看着他套着厚棉襖的瘦弱見骨的脊梁,心裏發涼,他心裏清楚這神漢應當是有幾分真本事的。
當今時代當神漢也是很講究的,需得出身清白,還要推薦進神社學習後才能當,不說正經神社中術士,就連尋常神漢都是級清高的。
現在這樣有本事的神漢都受這伊藤老爺驅使,這下真的有大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