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大天狗——白峰英彥,邁上門檻,在廳中跪下行了個大禮:“弟子請安來遲,望大師傅責罰。”
河源師傅沒有丁點要責罰的意思:“來了就好,英彥啊,坐到大師傅這裏。”
一改剛才垂垂老矣的嘆息模樣,蒼老枯瘦的手在弟子的肩膀上捏了一下:“這趟下山辛苦你,這是累瘦了。”
英彥在一邊恭敬坐好,板板正正的臉上也有了一絲柔和:“弟子不累。”
“你這是頭一次下山,感受如何呀?”大師傅又問。
英彥答道:“下山的世界确實不與山上同,尤其是京都繁華得很,但弟子還是更習慣在山上清修。”
“你上進能吃苦,大師傅也很高興,但了解俗世,才能為凡人銷孽,普渡衆生。”
河源師傅笑眯眼:“有段日子沒有考你的法術了,來說說近來禦風術練得如何了呀?”
“回大師傅,弟子已練至五層,如今已能夠揮風為刀,绾風為繩。”小弟子平日板着個臉,少有今日這般天真神情,居然有些小孩子心性了。
大師傅心中憐愛,臉上卻平平:“如此甚好,你天生神力,法術決不是凡人修行能做到的,我們無法指點于你,你卻萬萬不可荒廢修行。”
英彥鄭重記下,又與河源師傅說了一些路上見聞,直到太陽将午才告辭。
他出門時與來送午飯的老仆打了照面,淡淡問候一句就走去自己的小院了。
河源師傅正沉浸在小弟子平安回歸的喜悅裏,看見提着食盒的老仆也有了一些笑臉:“膳房今日做什麽好飯呀?”
老仆見老主人心情不錯,便将提盒一層層打開,将飯菜一盤盤擺出來:“今日膳房從山民那裏買到了新鮮的枸杞芽,包了素燒麥,這種暑天吃最是可口。”
他低頭将一籠八個的素燒麥擺在桌中間,一圈擺了醬肉、熏桂魚等肉菜,又盛了一盅糙米粥。神社飯食樸素,卻也十分講究,向來菜不過四,有葷有素。
老仆人伺候老主人用了午膳,遞上擦手的布巾,将吃剩的菜碟一一收回去,裝進提盒裏。
Advertisement
他轉身拉開紙門,便聽到身後老主人問他:“下個月的除噩讓英彥去,你看如何?”
老仆人停在門關出,回身道:“既是濱田管家提出的,我想應當不錯罷。”
“我問的是你。”河源師傅低頭喝茶,聲音中帶着喝茶水的吸吮聲。
老仆在門口遲疑一瞬:“您是神社主人,一切聽您說的。”
河源師傅聽了這不置可否的回答,也未生氣:“英彥是神社未來的主人,也是時候為神社出力了。”
他放下茶杯,擡頭望着老仆,帶着審視的眼光:“他早晚要與俗世接觸,你是看着他長大的,這樣做是為他好,他不能一直呆在神社中作一個小少爺。”
老仆聽罷,默默出門,聽到身後河源師傅說:“下月接到的旭奈川除噩,我準備派英彥帶隊去。”
老主人仿佛是心中猶豫,想找人商量,卻其實是主意已定,根本無法撼動,跟他說也是白說吧。
也好,英彥,是時候離開神社,去看看外面的天地了。
老仆人轉身關好書房的木門,輕輕的嘆息一聲。
已回到白峰山一周了,杏枝杏白每日除了伺候主人日常吃穿住就是在神社中瞎轉。
杏白是謹慎的性格,覺得十分不妥,時常勸姐姐不要太張揚。
杏枝卻是樂天性格,每日樂呵呵的,轉完了神社又要去後山玩,有時勸得狠了就不理杏白,自己偷偷溜走,下晌帶了後山的野草莓回來給杏白吃,杏白哭笑不得。
是以杏枝聽到要去旭奈川除噩心中挺高興,這些天已是将這白峰山角角落落逛了個遍,終于要出去轉了。
杏白也高興,終于不用整日擔心姐姐在神社瞎跑為主人惹事,路上的新鮮事多,總能吸引住她。
英彥被兩個小侍女吵得頭疼,平日總吩咐她們去院裏玩鬧,但今日這兩人在他看書時絮叨個沒完,他只得訓斥了一番這才清淨了。
于是去查一查這個外出公幹的位置。
旭奈川——在旭奈山旁,當地是五條河流的彙流處,水流情況複雜,常有水獸怪魚出沒。
這種地方也有人居住?
若是靠打漁為生恐怕是不行的,那裏的魚比人要大。
英彥心裏想着,餘光看着兩個剛挨了訓斥的小侍女正乖乖的為他收拾衣箱,因為是要出遠門除噩,收拾了好幾件結實的狩衣,并一件禮裝、一件常服,配套的籠手沓靴,零零總總也有兩大箱。
英彥一邊想着旭奈川的事,一邊默念心法,幾次都無法集中精神,索性放棄專心想心事。
讓他下山除噩的事,神社裏讨論過多次,如今神社香火興旺,信衆衆多,大門大戶攜禮而來花重金來求除噩,都由大師傅手下的幾個師兄們帶隊去。
別人也許不知,但他明白得很,神社雖然興盛,一代代的傳承的口碑功不可沒,但這些口碑靠的不是術法而是知曉人心,一切鬼祟都由人心而來,打消人心的懷疑,所謂的鬼祟便自然消失。
而且随着一代代的弱化術法,重心法,白峰山這一支陰陽術已成了機關術為主的障眼法,沒有什麽實際鎮噩作用,大師傅之所以這麽寵愛他,也是想讓他成為複興白峰山一支術法的關鍵契機。
可甘蔗沒有兩頭甜,他術法雖靈通,卻天生不善交際,不愛與人來往,大師傅便讓他專心修習法術,将神社中的法術秘訣都交給了他,督促他日日勤勉修行。
他從小時的揮風吹葉到現在使風為刃,長進不可謂不大,社中長老喜出望外,便心想讓他出去鎮妖,真正的讓世人真正的看到白峰神社的本領。
神社每年都有許多鎮妖除噩的請求,每次都是由濱田管事挑一些不大不小的取巧任務來接,即無實際大事又能借此揚名。
若是輪到肉腳一些的師兄們,則每次出門鎮妖必得帶足了行頭,擺足了派頭,卻往往連收妖咒也不會,只是拿備好的黃紙符舞一陣,遞帖的主家來頭大些,往往又要裝神弄鬼一番,請個什麽神仙惡鬼之流上身驅噩,在地上一陣蹬踹,弄得塵土飛揚,再醒來便可告訴主人家噩運已除,今後大可放心雲雲。
也正因為此,師兄們見到他總是尴尬不已,很有些底氣不足的樣子,師兄弟間感情薄得很。
讓他出門收妖的聲音年年有,今年終于要成了,他也準備了這麽些時間,心裏并沒覺得有什麽不同。
直至出發這一天,英彥覺得神社中氣氛都已經很不對了,神社中包括他的小侍女在內的所有人都不時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的虧他天生一張冷臉,不然真的要膈應得遮臉避人才好。
為他出行的馬車當真莊嚴華麗,內裏寬敞外面卻不顯,嶄嶄新的木雕紋飾,幾遍清漆油的花樣如瑪瑙琥珀一般,車輪很大離地也遠,坐上去一點都不颠簸,輪上敲了滿滿的鉚釘,真是威嚴氣派。
馬車由兩匹高大黑馬拉着,選來拉車馬兒也是極體面的,都是正處壯年的公馬,肌肉隆隆,眼神堅定,靜靜站在馬車前,也不亂吃東西,不左顧右盼,十分見過世面的樣子。
馬車前整齊的站了一排人,河源大師傅為首,握着英彥的手感慨連連。
“你來神社時都不到我膝蓋高,轉眼你也這麽大了,要為神社出力了。此次出去鎮妖吉兇難料,你需得時時與濱田商量,萬萬不可太過涉險。”
又囑咐濱田:“英彥是頭一次出門除噩,他年紀輕涉世淺,你做長輩的要照顧好他,雖是為世間正風除噩,也不可義氣用事。”
大師傅囑咐再囑咐,生生耽誤了出發時辰。
英彥坐着馬車從山門走出,大師傅在山門處站了半個時辰,老仆過來勸了又勸才折返回去。
英彥與侍女坐在第二輛大馬車上,第一輛車裏坐着小侍從和濱田管家,河源大師傅把濱田管家派來與他出遠門,看來是真不放心他。
杏枝杏白将上次翻到的新鮮玩意兒拿出來,趴在地板上耍了起來,有一樣新鮮的叫走獸棋,一般大小的木牌上刻着虎、狼、狐、兔、犬、貓、象、鼠,按照大吃小,極小可吃極大的順序依次排隊,杏白杏枝兩姐妹玩的不亦樂乎,将主子忘到九霄雲外。
英彥呼喚幾次都沒有人理,只得自己去小煤爐沏了一壺茶水,給自己倒了一茶盅,握着茶水看兩人下棋。
杏枝棋風兇狠直接,棋路不遮不掩,杏白卻是使得藏字決,膽大心細慣行險招,時不時便忽然冒出殺招,吃的杏枝直叫喚。
有小侍女在一旁熱鬧,也不顯得旅途太過枯燥無聊。
濱田管事時不時打發侍從過來問候,要不要休息,有沒有什麽想吃的。英彥感覺跟在神社中差不多。
不知不覺的便走了兩天,到了沿海一帶。
旭奈川靠海,地氣濕冷,一路往北走樹木葉子已凋落,不同于夏末的京都城和初秋的白峰山,這裏的景色十分不同,一路走來路邊的綠色樹木從開始的大葉梧桐到常綠小灌木,襯在黃綠的落葉上更顯蕭瑟,許多樹則是樹葉由綠轉黃,仍舊是挺拔的一叢叢直沖天際。
一路上黃葉飄飄,厚厚的鋪滿了道路,馬車輪子碾在厚厚落葉上沒有聲音,活像行駛在厚厚的毛毯上。
道路很寬坐車很舒适,沒有一絲颠簸,平坦的令人生厭。
英彥看了一陣子書本,又揭開車簾看風景。
前面是丘陵地帶,一個個小土包上長滿了黃絨絨的葉子樹,黃樹葉襯着紅樹梢,像一頂頂絨線帽扣在大地。
如果這是秋游就再好不過了,英彥這麽想着。
晴空萬裏,秋陽朗照,心情真是不錯,前車的侍從又跑了過來通報道:“英彥少主人,前面便是旭奈山了。”
英彥順着侍衛指的方向看過去,遠遠一座大山橫亘原野,并不很高,但是群山交疊連綿不絕,形成一層層水波似的溫柔黛影。
車行至大路下坡處,居高遠眺,旭奈川由四五個小河流彙成,像人的手掌,五根指頭彙成一個手掌狀的壯闊水面,又在兩山峽谷中形成驚險的峽谷水流,一路刮着岩壁堅硬的山石,打碎路上遇到的一切阻礙,卷裹着怒嚎着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