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日天皇府中極熱鬧,車馬絡繹不絕,沿府莊園的一整圈都拴着客人的坐騎和馬車。
府中的幫工天不亮就起,仍是忙的恨不得多長幾只手才好。
神羽天皇對小公子極為愛重,自皇妃去世後,對其他姬妾都是淡淡,在皇妃葬禮上有一個新近的姬妾帶了只金簪被天皇看到,已不敬皇妃的罪名處了極刑。
事後許多人都悄悄的評論這姬妾根本罪不至此,這樣子不像是被激怒,反而像是做給誰看得。
說是這麽說,但大家明面上都說這是大人愛重先皇妃,心中悲恸不能發洩,方找了借口拿人出氣。
一時間府內外從姬妾到下人都屏息凝神,說話做事拿着十二萬分的小心,生怕一不注意就步了那位不幸女子的後塵。
大人們相互招呼,去前廳落座,手下人紛紛捧着生辰賀禮去賬房登記。
大管家早早預備下兩個空房間安置禮品,待晚上複查後,再細細登記造冊存進內庫。
如今看來兩個房間遠遠不夠,手下在房間門口支了桌椅,現收現填禮冊,墨汁已用了兩碗,寫的管家手腕發酸,又打發幫工趕緊端新磨的過來。
小公子的一歲生辰就是皇妃的一周年忌日,府中喜慶着也提心吊膽,大臣們為了賀禮絞盡腦汁,生怕一個不注意觸了逆鱗。
據說小公子生的眉目清秀,十分像故去的皇妃,只是托了神羽天皇的臉型。
不知明細的便借着宴會遠遠的眺望一下,只見廳堂的尊位之側,果然坐着一個孩童。
貴人家的孩子養得精細,他梳着小髻戴着瓒銀絲小頭冠,穿正紅色短袍更顯得眉清目秀,坐在圍椅上真如寺廟裏的泥塑仙童一般精致可人。
美中不足的是小公子先天不足,生來便有眼疾目不能視,雖然開口甚早,頭腦清晰聰敏過人,但大臣們每每看到他嘴角噙笑被神羽天皇抱在懷中時還是不免嘆息天不佑國。
失明的繼承人要如何治理國家呢。
“佳玉喜歡哪個呢?”神羽天皇拉着小公子軟軟小手摸向一個個絲絨禮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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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被抱在懷中,微微前傾取出一個雀卵大的珍珠:“孩兒喜歡這個。”
神羽天皇好寶珠,這一周歲的小小孩兒竟已知道投其所好,如此善解人意,通曉世事。
父子二人對着溫潤寶珠品鑒一番,便讓大家都落坐吧。
鑒于連斬三名大臣的事情過去才過兩月,朝臣們的禮儀規矩謹慎,紛紛正坐在自己席上,等待開宴。
膳房大師傅是個高壯的中年人,肩寬手長,身材魁梧,面色紅潤,一把半臂長的大刀不離手,竟比府內的親兵還像個武人。
他外穿粗布短褂,手中抄着比人腦袋還大的炒勺,眼神犀利,大聲嚷着催大廚們快點碼菜。
廚師們俱都低頭忙活着,手中快快的切菜碼菜。
膳房中熱氣蒸騰,一鍋鍋的蒸菜不斷出鍋,滾燙的蒸汽來不及排出。
廚房的高溫将蒸菜的師傅們熱的面紅氣喘,汗流浃背,但手下的活兒一刻也不敢停歇,仿佛屋中正有人打着密集的鼓點催促他們,直把宴席備得如同打仗一般。
而房中的小幫工們更是大氣都不敢喘,急匆匆的将碗盤擺放整齊,花紋一一對應好,。
或是細細的擺上鮮豔的紫蘇葉做盤邊,一個不留神就被大師傅拿住錯處,被逮着辮子狠狠的訓一頓。
“木下,午宴可準備好?現在該上冷盤了,大家都在等着上菜呢。”
藤木是個急性子,眼見大廳裏已落座,君臣們幹瞪眼尬聊有一陣子,他急急跑來依在水汽騰騰的門框邊催菜,一腳踏在門外,随時準備抽腳離開的樣子。
大師傅拿起搭在脖頸上的布巾摸了一把汗,揚了揚手裏的大炒勺:“布宴!”
他話剛畢,門口便流水般進來幾十個小侍,齊齊的走進後廚,捧起在冰水中鎮着的冷盤,整齊的往大殿去了。
小侍們如水流一般從門口進來又出去,前後腳的幾個穿長袍的陰陽師扛着一個水缸進來了。
那水缸足有一人高,頂口用木蓋封住,周身密密的貼着黃紙符,缸肚上畫了兩個鮮紅的符陣。
幾個瘦弱的陰陽師吃力的扛着水缸進了膳房,水缸兀自不住搖晃,引得這幾個陰陽師左支右绌,及至落地紛紛松了口氣。
“木下師傅,這個海花枝現在打開嗎?”
最小的那個陰陽師剛來府上幾個月,看起來還未成年,他不住的擦着汗,挺括的紫灰色綢衣被一把抓在手裏,已經成了糟糟的一團,頭冠早就被他扯下來夾在胳膊下。
“小師傅,這個——又是海妖嗎?今日要做海妖刺身?”
膳房大師傅皺起眉頭,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三次做妖物刺身了,他不禁犯愁。
小公子先天體弱,要用妖物進補,于是便公器私用起來,手下專門豢養了一隊陰陽師每天往各地捉妖,對外說要将妖物封印起來以免為禍人間,其實都送來了他的膳房。
其中不免有些修為的大妖,膳房上月已經出了兩起妖物傷人事件,自己一個當廚子的整天的跟妖物打打殺殺,萬一遇到個記仇的自己一家子出門都要小心。
木下大師傅沖他們招招手:“你們到後廚來。”說罷掀起簾子從小門穿到後廚去了,幾個陰陽師忙擡起來水缸,搖搖晃晃的随着他穿過小門。
小門直通後廚院子,院中種滿了梧桐樹,牆角是常綠灌木,看起來不常有人來此處。
小院綠蔭處處,東南角有個竹筒,從山上引來泉水供膳房做菜,大師傅帶着陰陽師連同水缸進了水源邊上一個上鎖的小門。
門一開,擡着水缸多時的陰陽師們支撐不住的踏了進去。
“哎呀!”小師傅大聲喊起來。
“坂井,你胡喊什麽!”這一行最忌諱自亂陣腳。
一旁的陰陽師大師傅訓着,他将另一只腳踏進小門,目光落在地上時,也駭了一跳。
屋中滿都是紫黑血跡,正中的一片血泊中一個巨大斷手緩緩蠕動,仿佛是感應到了生人的氣息,五指摳着地面向他們爬來。
這斷手有普通人類的五個那麽大,似一個大蒲扇,手面遍布青灰鱗片,指尖有尖銳勾爪,手指上戴了五六個銅指環。
它爬出血泊,在青磚地上拖出長長一條血印,森森骨茬清晰可見。
其他陰陽師也吓到了,才記起這茬事情來。
上周捉到的隼妖已能化出人形,在妖物中算是妖力強大法術高明,捉他時打傷了首席陰陽師,耗了半天時間才将他力氣耗光,最後被剁成一塊塊煮了妖羹。
如今已過了六七天,這斷肢竟然還能爬動。
“怕什麽,它都死的剩下一個斷爪,你們真是不像話!”
副席教訓道,心中暗算宴會時間不多了,指揮他們擡水缸進暗室。
衆人戰戰兢兢擡着水缸跨過斷手,心裏總有些七上八下。
坂井走在最後,也終于一腳踩進血泊中,只感覺腳下無比黏膩,走在其中鞋底跟地面粘連,發出吱吱的聲音。
他感覺腳下越發沉重,不由得從扛水缸的肩頭透過咯吱窩望了一下。
那斷手赫然就抓在他腳腕上。
“呀呀啊啊啊——”坂井被吓到,發出了大聲哀嚎,尖叫如殺雞,猛地甩手後退。
水缸落地破碎,忽的現出巨大觸腳将不停喊叫的坂井一把卷起。
其他陰陽師見此光景哀叫連連,連滾帶爬逃到屋角。
急忙忙從衣襟袖中掏法器,向冒出的觸腳打出一道道藍色電光,抓符紙的手哆哆嗦嗦。
首席大師傅不在,他們心裏非常沒底,打出的光刀活像給海怪撓癢癢。
花枝妖輔一從水缸封印中逃脫,便吸了水一般迅速變大,膨脹成一個軟塌塌的小山丘,眼看将暗室填滿。
這海裏來的貴客很是有一些脾氣,它憤怒的甩着觸手,如同巨大的皮鞭将周圍東西啪啪抽碎。
幾個陰陽師閃躲不及被一下甩中砸到一另邊牆上,随即哇哇叫着滾落地面。
它輕松掙脫這些肉腳陰陽師們的糾纏,呼嚕呼嚕的爬向門口。
巨大的手腕纏住房柱,發洩一般将其狠狠捏碎,房頂轟然倒塌。
院中地方有限,它爬到泉水眼邊,将頭部泡進水池呼嚕呼嚕的吸飽了水,又舒展着它巨大腕足向前院爬去。
坂井感覺自己要窒息了。
捏住他的暗紅色觸手柔軟堅韌,一圈一圈将他緊緊纏住。
他使盡氣力手腳并用踢打,入手是厚韌的皮肉,根本撼動不了分毫。
他越掙紮,那觸手就使力将他再纏緊些,在他胸肋處又多纏一圈使勁箍住。
他眼見得巨大觸手擠擠挨挨的擠壓着他的臉和脖子,菱形網格狀的肌肉紋理清晰可見,巨大吸盤呼啦啦劃過他脊背,帶扯下衣服皮肉。
坂井疼的眼前發黑,倒吸涼氣,連呼救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得任由妖物将他拖拽着爬過小院。
過于新鮮的食材海花枝主動送将自己到竈臺子,将巨大的身軀擠進前廚中去。
一室的膳房小侍眼見巨大怪物蠕動着爬進膳房,吓得哇哇叫着紛紛跑出門去,還有許多膽小的已經腿軟爬不起,便伏在地面,手腳并用的向牆角逃去。
海花枝一路爬進門來,沿途發洩着怒火,揮動觸手将屋裏的各種桌椅木櫃碗盤統統打碎,又将地上蜷縮的小侍一個個卷起來提到它頭部,貼得緊緊的,用盤口大的眼睛仔細打量,仿佛在找什麽人一般。
見這光景,遠遠跟在它後面的兩個陰陽師湊在一起低聲嘀咕幾句,又分頭跑開了。
那腿軟的小侍在膳房幫工才幾天,根本不知這世上還有這等龐然大妖,已吓得軟成一團,手腳冰涼不聽使喚。
他被巨大觸手纏着脖頸提了起來,那觸手滑溜溜的卷住他的腦袋。
眼見得海妖黃澄澄的眼珠貼向他的臉,冰涼反光的瞳孔稍稍放大,随即纏着他脖頸的觸手密密的蓋在他臉上,他被觸手上的吸盤滿滿蓋了一臉。
正努力掙紮中,忽然感覺臉上一涼,随即鑽心的疼痛向他鋪天蓋地的襲來。
此時周圍人已經跑光,只剩下遠遠監視的陰陽師。
他們眼見花枝猛然揭下人臉,那人滿臉的血,被抛在地上,已失去了生氣。
衆人逃跑不及,只得枯坐屋中,心中祈求這劃水畜生眼神差一些,感覺自己全身都在抖,便輕手輕腳的扶住門框,生怕被海妖發現。
大批陰陽師們趕到時,海妖已爬至膳房大門。
他們得到通報海妖正在找人尋仇,便知來者不善,已經帶了鐵質的家夥什兒,腰裏別着什麽刀斧鐵鏈的,宛如一群殺豬匠。
此時花枝妖也分辨出來人就是捉它封印的仇家,一時氣的發抖,仇家見面真是分外的眼紅啊。
它已開神志,也知道它的對頭不好對付,便先舒展觸手移至樹邊,幾只粗粗的腕足将大數牢牢纏住,以為依勢。
雙方僵持不動,陰陽師見花枝妖将自己的身軀藏到樹後,也紛紛掏出袖中的法器符咒扣在手中。
花枝妖忽然發難,兩只極大觸手從天而降,叭叭兩聲抽在地面,院中假山亭石瞬間崩碎,石塊到處亂飛。
緊接着又是兩下,陰陽師們見勢不好急忙逃開掩蔽,小院子已被摧毀,院裏一切突出的東西都被打碎,只剩下花枝妖藏匿的三顆大樹。
花枝妖将腕足高高揚起,要發動再一波攻擊,忽然一個黃符紙像箭一般射出,猛地紮在它觸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