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森在家中睡了整整一天,母親過來看了幾次,看着熟睡的兒子,不忍心叫醒,只好任其沉睡養神。
此時青森正夢見他在吃一個極大的羊腿。
鹿妖當然是可以吃羊腿的,但是他每吃一口咽下肚卻變成空氣,便接連狠咬幾口,可肉剛送入嘴中立即在口中消失。
他在夢中恨恨空嚼了一陣,聽見自己腹中響聲如雷鳴一般,終于悠悠轉醒。
睜眼看時,周圍是自己的小屋,熟悉的木桌木椅。
哦,自己這是在家中了。
看窗外天色已黑透,約摸已經是後半夜。
他懶懶翻身起床,感覺口中幹澀,于是趿拉上一雙舊氈鞋,大聲喚道:“母親——”
沒有人回答,他難受的按着睡扭的脖子,一邊慢慢踱出寝屋。
自從升為管家之後,他的母親也換了後廚的工作,不必每日在冷水中泡衣洗衣。
今日這麽晚還沒回來,定是府中有宴,需要連夜備菜。
青森踢踏着鞋子,在鐵鍋裏找到半張面餅,轉身從醬缸裏撈了一條醬魚,用粗瓷碗乘着,坐在門檻上吃。
母親的手藝很好,腌的醬魚鹹鮮可口,十分下飯。
他用面餅将魚卷起送入口中,一段段的咬下細細咀嚼,醬香透出餅皮滲到舌尖。
慢慢吃完整張餅,仍不舍得罷休,将魚骨含在口中咂摸着醬味。
月光冰冰涼涼,灑在青森年輕的臉上,也灑在扺在下巴上的粗瓷碗沿,他專心啃着魚骨,白天的事情可以暫時放下。
Advertisement
是該知足了,大家都跟他這樣說,一個半妖,能夠得到大人的信任提拔為管家心腹,還能奢望什麽呢?
就像母親說的那樣,攢一些錢,過幾年娶個普通人家的姑娘,平安過這一生,很多人羨慕都羨慕不來。
發呆的時候,魚骨已經啃得幹幹淨淨,沒有滋味了。
青森将魚骨吐出,端着瓷碗回屋。
門口傳來當當的敲門聲:“青森哎?青森?——歧之助?”
門口是與他一同當班的管家,他應是跑着過來的,一路風塵面有急色。
待鎖開後便一把推開門板:“天皇大人說明日小公子生辰,要大天狗大人也去祝賀,請你務必連夜通報。”
青森自然知道輕重,利索的應下。
那人便急急要掉頭返回,一邊彎腰道辛苦一邊說:“那位大人聽說不好相處,這次你要費心了,我還要去訂明天的肉鮮,這就告辭了。”
青森返回屋中,從牆上解下一個油燈來,在竈中引了火,用袖口擦掉燈上的蒙塵。
左手提着燈,右手從門後拿了只竹杖,将一把紙傘背在身後,走出家門向大路走去。
夏夜漫漫,暑氣已經全部退了,月光白亮亮的照着行路,草蟲時不時一兩聲鳴叫,惬意極了。
足足走了一個時辰,大路漸漸拐向京郊的小松山。
青森是半妖體質,爬山路更是不在話下,他腳下的木屐穩穩的走在石板路上,發出“噠噠”的聲響。
就像一只大林鹿,青森想,當人當妖其實也差不了多少嘛。
進山的路被特地修整過,一點也不難走。
沿路有松柏成蔭,月光從松柏葉縫灑下,被分割成一塊塊跳動的亮片,灑在青森茶色頭發上。
進山露重,他單手裹緊短打外套,看一看月亮已經過中天,到後半夜了,也不知這位大人會不會已經睡下了。
再走一段山路,轉過彎去眼前就是那位大人的別院了,天皇大人為邀請他過來小住,特別分了整個山頭為他造別院,等閑人不允許上山打擾。
青森頓住腳,才過了幾個時辰,居然又回到這裏,整理了一下衣着,才擡手敲門。
叩,叩,叩:“請問——大天狗大人在家嗎——”
他有些緊張,以前從未與那位大人說過話,聽說這一位可是不茍言笑,自己得注意禮節才是:“請問——”
門忽然開了,一個梳雙髻的小女童靈活的閃身出門,她穿着淺青色的小裙,大眼濃眉,像一只青色的小畫眉。
她打量了來人,開口道:“你來找我家大人嗎?也不寫拜帖,真是不知禮數。”
青森連忙道歉:“事出偶然,是我失禮了。我是神羽天皇府上的管家,特來邀請你家大人去明日的小公子生辰宴會。”
她皺起彎彎的小眉毛,認認真真說:“那你随我進來吧。”
說着一扇衣袖變作了一個淺色小鳥,在他頭頂上方輕巧盤旋:“你入府只管安分走路,不要瞎碰旁的東西。”
青森首次見到其他的妖,頓時十分新奇又親切,随着小鳥進了別院。
大天狗別院果然與旁的小貴族別院不同,沒有許多花哨別致的景物,但一草一木修剪整齊,亭石假山錯落有致,又有竹林幽幽,老樹參天,質樸無華,真是一個清淨修道的所在。
青森走在院中,感覺這裏靈氣十分充沛,又有許多夜間花朵錯落開放,濃郁花香中參合着酸甜果香,令人心曠神怡。
他不動聲色的狠狠吸了一口夜間的空氣,向花叢中凝神望去。
順着綠葉間窸窸窣窣聲音看時,居然是一群瑩白小人,這讓他十分驚訝,修道人家的庭院中果然新奇的東西不少。
他蹲下身伸手到草叢中去捉那跳動的小人,沒想到那小人不躲不逃,徑直跳上他的手掌,嘻嘻笑着蹭他的手掌心。
青森不禁親近心大起,将小人捧到眼前細細打量。
這小人約莫手指大小,粗看時并沒有明顯的五官,被他捧在臉前也并不慌張,只是親昵的搖晃他的手指。
但仔細看時,小人一張臉眉目清秀,臉上帶着憨笑,有些眼熟——這不是自己小時候的樣子嗎?
他突然感到腳背癢,向下看去不知何時自己的腿上腰上竟爬滿了瑩白小人。
他吓了一跳,趕緊将小人撲掉,但這些小人力大無比,對他的拉拽視若無物,仍舊嘻嘻笑着往他腰上爬。
青森這才着急起來,滿身拍打,這些小人絲毫不受幹擾,竟集體用力,要将他往草叢中拖去。
草叢中源源不斷又有新的小人趕到,青森感覺自己被小人密密麻麻的裹了起來,像是被裝進一個不斷蠕動的大蟲繭裏,自己被困在其中慢慢往草叢中移去。
一想到可能就此消失,成為這些小人的糧食,青森忍不住一陣一陣的寒栗打在脊背上。
青森顧不得許多,大喊大叫起來,一張嘴便有許多細小胳膊向他嘴裏、鼻孔裏掏去,還往他耳朵眼裏面鑽。
這些小人似乎要直鑽進他毛孔裏将他鑽透了才好分吃血肉。
他被困在這裏死在這裏,母親該如何?好不容易将他拉扯長大,剛過上舒坦日子又要承受兒子被妖怪活活吃掉的痛苦。不能死在這裏,不能啊!
他徒勞的掙紮着,四肢都被困住,閉眼狠咬着橡膠一樣的小人手臂。
“好玩嗎?”一個冰涼的聲音突然鑽進他的耳朵:“玩夠了就起來吧。”
這道聲音仿佛是一瓢冰水沖他劈頭澆來,他在頭暈目眩中努力分辨,小心的把眼睛睜開一道縫。
入眼的就是冰涼月光下,清瘦的身影,那人身穿拖地的米白色狩衣,未戴冠。
別院主人在園中茕茕站立,月光打在他淺色發絲上,整個人似乎吸飽了月光蒙蒙發亮,真如神人一般。
畫眉小姑娘在一旁擔心的看着自己,反而沒有剛才咄咄逼人勁兒。
青森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得救了,他急急看了四周,什麽銀色花朵、白色小人都消失了,好似從沒有出現過。
花園中安安靜靜,只有他周圍的花叢被抓的亂七八糟,自己灰頭土臉,嘴角破了,想必十分狼狽。
他連忙站起身,拍了拍蒙塵的短打外袍,開口說道:“在下神羽天皇府中管家,深夜來訪,是為邀請大天狗大人參加明日府中小公子生辰。”
他知剛才的事故是由他多事導致,此時便十分老實,将頭低着不敢看別院主人的臉,生怕這位神秘的主人說他不知禮數不去小公子的生辰宴,自己回去可如何交代。
“你以前被什麽咬過”這位主人答非所問:“花姑會回放你最恐懼的東西。”
“小人冒犯花園,實屬無心”青森小心翼翼答道:“望大人不要因此誤會天皇大人。”
大天狗一言不發,悠然轉身離去。
畫眉妖扭頭說:“過來吧,可別在再亂摘花了。”青森頓時面紅耳赤,忙小跑跟上。
越往前走,園子越大,奇花異草争鮮鬥豔,像是要搏得園主人歡心一般,在夜裏竟也開得起勁。
畫眉小姑娘一路走走停停,生怕他又掉隊,落入妖花中,卻心口不一的抱怨:“你這樣的傻,竟被無手無腳的花草捉了去,害我家大人趕過來救你。”
青森不敢反駁,乖乖跟着走,走了約一裏路才到正屋。
正屋端莊清爽,外看并不奢華,小畫眉一進屋便喚道:“杏白!杏白!”
門內竟走出個一模一樣的小畫眉妖,一樣的高矮,穿一件一樣的衫裙,只是一個淺青,一個粉黃。
她們打過招呼後便極親熱的手牽手進大門去。
屋主人并不在廳內,兩個畫眉妖端出一個矮桌、幾個蒲團擺在大廳一角,又取來兩碟面果子、幾樣山果,沏了一壺蜂蜜茶,。
這杏白便和氣的招呼他:“夜深露重,你吃些茶點暖暖身子,我家大人不愛打擾,就不來陪你了。”說罷也坐在蒲團上,一同吃了起來。
這裏的茶點都是用山中的野果做餡,吃起來酸甜可口,配着熱騰騰的蜂蜜茶,真将山中的寒冷驅散不少。
青森趕了一個時辰的遠路,腹中饑餓,不覺吃了挺多,連誇手藝好。
畫眉妖聽罷很是開心,許是山中冷寂無人,少與人來往,初結識山外的客人,便打聽山外的世界是不是真有那麽大,也有妖在外讨生活嗎?
青森與她們聊了很久,方知這杏白、杏枝兩姐妹就是這山中的鳥妖,自幼失怙,與其它小妖一同躲在山中,半年前在鏡璧崖遇險被采藥途中的大天狗所救,便帶回來醫治,又留在府中做工。
“你說你母親是人類?”兩個小姑娘面面相觑。
青森解釋道:“我是半妖,自小與母親一同在天皇府做工。”
杏枝驚奇道:“天皇用半妖來當管家?有機會我也要下山看看,我想開個點心鋪子!”
杏白不如她姐姐這麽興奮,只是呆着喝茶。
杏枝搖着她的袖子:“好不好麽~我們明年下山看看去罷。”
“你該回去了——”廳中忽然回響着一個聲音。
緊接着一陣巨風從廳中刮過來,青森只覺得身體一輕,周圍景物上下颠倒,團團打轉,仔細分辨時自己已經飛至庭院上空,廳堂花園極速變小,轉眼間他已跌落至來時進山小路上。
油燈緊接着飛過來安安穩穩擺在他身邊。
青森明白自己這是多嘴招這位大人生氣了,心裏大為後悔,有心返回去問問明日宴會還來不來。
但想想作罷,只得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沿來時的路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