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清晨,園中綠竹森森,靜悄無人,只有寂寞鳥兒偶爾露頭,發出一兩聲清脆鳴叫後,又隐入在竹叢中去了。
此時正是秋寒時節,庭中池塘假山籠罩陣陣濃厚霧氣。
池中水面像一面小巧圓鏡,倒映着恬淡藍天,水裏淺淺游魚仿佛在藍天中緩緩游動,四周假山環繞,更顯得端莊可愛。
繞過庭中群景來到正屋,濃綠的茂密松柏掩映着一個灰色的精致閣樓。
閣樓大門半開寂靜無人,四平八穩的鼠灰色牆面讓人無端聯想它的主人嚴謹的秉性。但臨水的一面紙門敞開着,露出一些破綻,表現出真性情來。
臨水臺栗色的榉板上放着一個小香爐、一個巴掌大的茶碗、一碟薄切的米餅。
茶香幽幽無人欣賞,像是被主人遺忘在了這裏,更顯幽靜。
好景不長,一陣敲門聲打破了平靜。
“叩、叩叩——”來人謹慎的敲門,左手将右手的寬袖折了折攥在手裏:“大人在家嗎?”
門裏無人回答,來人緊張的抿了抿嘴,兩手将帽子扶正,伸手叩門:“大人可在家中嗎?”
他靜靜聽了一陣子,望望左右沒有來人,便将手中的提盒放在門口,蹲下來兩只手指拈起門縫中一掠,夾出半片枯葉,又從衣襟中拿出半片來,在光亮處将兩半一對。
兩邊葉脈分毫不差,正好合成一片整葉子。
他微點頭,将提盒放至緊閉的門木扉正中,放大聲音恭敬道:“神羽大人府管家前來拜會,不敢打擾大人清修,帶來米糧蔬果在門口,請大人自行取用。”
說罷也不待院中有回應,便轉身沿着來時的小道慢慢折返回去了。
神羽天皇是一個很精神的年輕人,他安安穩穩坐在矮桌前,右手翻着一頁頁的卷宗,左手在桌邊摸了摸,便有漂亮侍女走過來端茶。
茶是新摘的雪頂凝,相傳是高山雪水澆灌的茶樹,每年只能長出一茬新芽,摘過一次不可再摘,可是會影響明年的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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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道理随便哪個路邊小童都知道,這位新上位的天皇所有的喜好都收到所有人的大嘉關注。所以幾乎每個人都知道這種茶是要用琉漓盞沖泡,且味道輕淺,沖泡好之後是萬萬不可再碰人手了,這些道理府裏人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但總有例外。
“無禮之極!”
茶杯乒的一聲摔到地上,侍女吓得花容失色,連連後退,不料踩到了把自己的裙尾,直直向後跌去。
身後的博古架轟然倒塌,上面陳列的奇珍異寶碎了一地。
侍女臉色慘白,自知釀下大禍,跪在地上連連求情,抵在地上磕得咣咣作響,不一會兒額頭被一地的珊瑚渣子紮得稀爛。
地磚漸漸染血,她只是不住的磕頭求饒:“奴婢再也不敢了,請大人原諒奴婢。奴婢一定賺錢賠償大人的寶貝!”
天皇恍若未聞,畢竟貴族的脾氣總是來去匆匆的,他已收怒容,将所白淨面孔又移回書處:“你拿什麽賠?你的工錢都是我發的,難不成用我的錢賠償我?”
“奴婢盡力!奴婢這一輩子就在府裏做工,不要工錢的!奴婢,這條命就是府裏的了!”
“有理——”他擡眼瞧了滿地狼藉,清脆的兩擊掌。
外頭進來一個灰衣人,走到矮桌前,彎腰行禮。
“鱷童,這個人賞給你了。你還未吃飯吧——”
那喚作鱷童的聽罷面有喜色:“謝主人恩賜!”
說罷上前将在地上抖作一團的侍女提起來湊到臉前胡亂啃咬,滿口鋼釘般的尖牙嚼得吱吱響。
侍女被他提在半空不住扭動哭嚎,斷肢處血涔涔。
那鱷童被血腥激得越發兇性大起,伸爪扭下滿頭烏發的腦袋往口中一填,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嚼了兩下,呸出一個模糊的骨肢。
剛才清淨雅致的書房現在一地狼藉,血點片片噴濺到書桌上、天皇手裏握着的書頁上,和着地上的碎塊,俨然一幅人間地獄的景象。
神羽天皇站在一旁,濺了一臉細細的血點,但他并不以為忤,一臉欣賞的望着鱷童。
鱷童吃盡了剩餘的斷肢,雙眼泛紅,長舌将尖牙一一舔淨。
他剛開了個葷,意猶未盡的看向主人,長滿鱗片的手爪微微發抖。
“主人,小的方才未吃飽,還請主人再賞些吃食。”
他仿佛忍得極為痛苦,布滿細碎麟片的臉微做抽搐。
鱷童正說着話,他爬行動物獨有的黃綠眼珠裏,狹長針瞳一動,忽然就伸手掏向他主人的心口。
惡犬噬主這種事雖是少見,但也時有發生。
他的手爪粗大而尖銳,指尖程鐵鈎狀,一掌下去可抓爛對方頭顱。
神羽天皇仿佛早料到,輕擺衣袖巧巧的一閃,躲開了攻擊。
圓圓的轉半個圈,落在鱷魚身後,同時兩指伸入袖中夾出一張黃符紙抛出,向空中一點。
那符紙在空中瞬間炸開,灰色煙霧淹沒了鱷童。
鱷童吓了一跳,終于找回一些理智。他貓着腰摸摸四肢,什麽事都沒發生,緩過神來便嘿嘿笑着逼向神羽天皇。
“我尊貴的主人,您是高高在上的貴人,怎麽還用這等不入流的小把戲吓唬小的。小人我只是一時嘴饞,沒控制住手腳。”
他狀似讨情,實則腳下步步攆着,将天皇逼到書房的牆角,眼神狡詐:“要麽小人我道個歉,您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神羽天皇默默無言,随着他步步逼近後退,表情卻淡然得就好像這一切不關他的事。
鱷童用尖銳的爪尖抵着神羽天皇的下巴:“要麽小的心裏可就不踏實,就只好——”
邊說着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染血的眼睛,右爪尖在天皇的下巴處留下一道血痕。
本來想見好就收的鱷童感受到了股來自靈魂的輕癢:“還有就是,若小人總邊吃不飽,便也不能為大人盡心。”
他急促的喘息一下,只覺得心頭的癢意直沖他的大腦,将他不甚靈光的頭腦沖擊的三心意:“小人想着,不如每月賜兩個不聽話的下人。現下的光景每日只分得半只死羊,又或是廚下不要的蹄角————”
“你那符裏有什麽!”他忽然問道。
“只是一些不入流的小把戲罷了——”神羽天皇淡淡說着,伸手抹去頸上傷口處滲出一串血珠子。
鱷童只覺得渾身都不對勁,仿佛從皮肉中鑽出無數細小的絨針,每一絲都連接着他的經脈,又仿佛在他的經脈上生了根,令他奇癢無比。
細看時手背上真有一根根的纖細豌豆芽般的小綠芽,從他的手指間、指甲縫裏鑽出,眼見得又長高了一截。
“這!這什麽東西!”鱷童吓得心驚膽戰,發出可笑的破音。
他伸着一雙手爪,眼看着細豆芽頂着細小的豆殼,分出兩個豆瓣,吸飽了妖力和妖血,舒服的泛着綠紫色,微微一碰就針紮一般疼。
“這是——溶魄草。”神羽天皇幹巴巴的解釋着。
他冷漠的看着鱷童抓起左爪虎口的一片細絲絨草猛撕:“沒用的,溶魄草的根系追随妖氣游走,表面尚不明顯,根系已經到你的心髒了。”
鱷童猛地撕下左手的絨草,徹骨疼痛從他神經裏傳出來直達天靈蓋。
他疼的屏住了呼吸,又用血肉模糊的左手抓住右手絨草,血液将草浸得鮮紅。
左手幾乎沒有好皮,鱗片被接連拔起,疼痛的麻木讓他抓着絨草幾次打滑。
眼見的絨草已長到一寸高,密密的覆蓋在他手背上,這才痛苦求饒:“大人那!求你饒了小的,小的知錯!”
神羽天皇看着鱷童在地上痛苦翻滾,不停地撕扯自己的皮肉,妖血混着人血淌在書房地上。
他靜靜看了半晌,伸手按了桌角裝飾的黃銅蛙眼。
幾個侍從慌忙跑入,看到屋內慘狀,俱都吓一跳,驚慌告饒:“屬下來遲,請大人賜罪!”
神羽天皇臉色不變:“無事。”
他說着踩過鱷童滲出的一汪血泊走出書房,在門檻處留下一串血腳印,侍衛忙脫下外衣墊在地上。
此時身後的鱷童不再呼痛,他一動不動,龐大身軀已被草葉完全覆蓋了,像一處小小的草坡,草坡上整整齊齊的開着藍色的三瓣小花,無辜可愛。
“木佐師傅的妖草種子果真好用——”神羽天皇打破一路的寧靜。
“那鱷童可是要傷大人?”侍衛連忙遞話,吩咐下人将燈籠打高一些。
這位大人脾氣時有時無,大約是心情好吧,反過來寬他心道:“無妨,妖都是養不熟的,馴服妖就要像馴服府裏的獒犬一般,不聽話的要立即除了。”
“是!大人果敢,屬下望塵莫及。”
不料他話鋒一轉,談起了其他:“大天狗近日都在做什麽?”
侍衛急忙恭敬回答:“今日傍晚去他別院看望,他仍是閉門不出。”
神羽天皇聽罷,低頭将衣袖撫平,食指摳了摳粘在上面的血跡:“畢竟是被敬為神明的妖,确實要矜貴些。美麗的鳥兒得配黃金籠子——青森,你仍舊看住了他,看他平日都去什麽地方,見哪些人。”
青森想說這京都他一個熟人都沒有,能去看哪些人呢?他來天皇府已經多年,明白此時閉嘴為妙。
這位年輕的天皇少年時上位,多有大臣不服言辭頂撞。但他忍而不發,謙虛有禮到低三下四的程度,很是博取了一些臣子的好感。
待站穩了位子,又因為娶皇妃之事與大臣起了争執,誰知那女子生産體虛一命歸西,留下襁褓中的小皇子,這才被破格追封為皇妃。
此後神羽天皇一改懷柔手段,将過去恩怨一并翻出,當初作祟的老臣一一被找原因罷免,朝堂之上,君臣勢如水火。
還是一位大臣說國家君臣不和,許是有妖物作祟,并獻上陰陽大家做法驅祟,一時間龍心大悅,朝堂上氣氛緩和下來。
自此陰陽師一族便在朝上站穩了腳跟,他們操縱妖物鬼祟、布置機關符咒,成為一支直接效忠君上的特殊隊伍。
“青森?”
青森發現自己正在走神,心中大駭,忙跪下來告罪。
神羽天皇卻搖搖手:“你終日為我辦事辛苦了,放你兩天假,自行歇着去吧。”
青森跪地謝恩,心裏反省自己居然在大人身旁走神了,監視那大天狗一連五天,果然精神頭頂不住了。
神羽天皇喜他老實憨厚:“未想到你們妖族也有精神不濟的時候,此處不需你伺候,回家踏實休息去吧。”
說着微一點頭,兩邊的小侍從恭敬的遞出一只紙封,待青森接下這才提起燈籠,簇擁着府主人去寝殿。
青森低頭行禮,直到腳步聲漸遠才敢擡頭。
他是天皇身邊有頭臉的妖族管家兼侍衛,自小在天皇府長大,被他的人類母親帶在身邊,為上任天皇洗衣。
待神羽天皇登基時,他在典禮上撲住了前來行刺的亂臣,當場顯出原型。
他本以為自己命不久矣,卻意外的受到了天皇的賞識,小小的半妖浣衣童被直升為管家,為天皇打理府邸,執行不能為外人所知的任務。
青森勞累不已,掉頭急急趕路,一直走出府門才停下來長長的籲了一口氣,心想着今夜可好好休息了。
他從衣袖中摳出紙封來拆開,向手中一倒,将一顆圓溜溜的銀珠子倒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