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至德元年
寥落的時節,院中有堆疊不盡的枯葉,一雙皂玉靴子踏上,踩過不複往日幹淨的石階,推門進到屋內。
“叔父,侄兒回來晚了。”青年跪在床前,紅着眼眶道。
昏沉許久早已不知如今是何歲月的老者,睜開渾濁的雙眼,看向青年,“是啓年呀。”
他辨認出來人,喉間含糊着說了什麽,楊啓年聽不真切,看叔父伸手,急忙将人扶起。
茶水早已涼透,喊仆從也未有應答,楊啓年暗恨族人狼心狗肺,只好将涼茶端到床前,“叔父,這茶涼了,您不要多喝,只潤潤唇罷了。”
老者不知聽清沒有,抿了一口,終于清醒幾分。
他看清屋中寒酸的裝飾,苦笑一聲,“今次是我楊家遭難,源頭在楊國忠一輩,破敗卻是從裏邊開始的。”
大難臨頭,只顧各自奔逃,舉國怨怼,又有哪個真能落得幹淨?
不過他已經是土埋到脖子邊,管他們是死是活。
只可惜了啓年這孩子...
枯爪似的手掌在床褥間摸索許久,終于探到一硬件冊子,他卻已無力拽出,“啓年,将東西取出來。”
楊啓年乖乖拿出,見這本墨藍冊子只是普通樣式,尋常書本,其上卻連一個封字都沒有。
翻開,卻看上面一張一菜式,正是叔父這些年的得意之作。
楊修年從喉間擠出一個呵呵,也不知是嘲笑還是得意,“他們将我這裏搬了幹淨,以為搜羅全乎、卻不知我畢生心血都在這裏。”
他努力挺直上身,指着青年道:“你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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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啓年知道接下來将要發生的事情,卻未做猶豫,直挺挺地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楊修年:“我畢生心血只得這一個菜譜,別的旁支是死是活,你莫要多攬。只記得,保住我楊家這一支和傳揚我蜀中菜的重任就在你肩上了。明白了嘛?”
幾句話,卻重如泰山。楊啓年深知叔父心志,連聲答應。
交代了此事,楊修年終于力竭,老眼一閉,昏了過去。
此處哪裏還是人住的地方?
他雇人将叔父以及這一支還留着的人帶到早些年自己買下的院中,請醫者貼心看護。
于一個暖陽天,曾于千秋宮掌勺、蜀中一代名廚‘楊大家’溘然長逝。
料理好叔父的後事,楊啓年前去崔府。
一別世事兩載,當年他為了族人奔波颠沛離開蜀中。再回到渝州,已是孑然一身。
入府時,正好遇上韋家二郎君出來,兩兩相遇,他險些沒認出這個臉圓地連眼睛都要擠沒了的郎君。
還是韋二看他眼熟,回憶幾息,眼神一亮,原地蹦地老高,“呀,你不是那誰嘛?那..那..那...那個求娶過趙玲珑,想入贅的那誰嘛?”
到底還是沒說出自己的名字。
比起入贅什麽的,對這位韋二他可是永生難忘。
畢竟也不是誰都會有被人摔在背上,然後吐了一脖子的經歷。
他客氣地笑了笑,随意應和幾句,跟着管家進府。
身後還傳來韋二‘那誰誰,是誰誰誰呀’的聲音。
管家還是原來的管家,只是看着也老了不少,不過依舊慈愛和善,“韋郎君是少年性子,說的話,若是有失禮處,您可別放在心上。”
楊啓年:“不會。”
到了地方,管家同守亭子的侍從傳話。
不一會兒一個眼熟的婢子從裏邊快步出來,見到楊啓年,‘呀’一下,“楊郎君,可是好些年不見你了。”
未走前,他是趙玲珑的入門大弟子,又在趙家總攬事務,同杏仁等走動頻繁,自然也親近。
直到這時,才生出一點歸鄉的感覺,楊啓年露出笑容,同她說話。
進到亭中,就見有婦人拉着一個沒有小腿高的孩童說話,哄着小娃娃多走幾步路。
他近跟前,恭敬地跪地請禮,“師父在上,徒兒遠行歸來不曾及時叩拜。今次來給您老人家請罪了。”
趙玲珑沒好氣地擡頭,示意婆子将兒子抱走,“什麽老人家,我是七老還是八十了?快起來吧。”
楊啓年憨憨一笑,起身拍拍,“家裏有事耽擱了,您大人有大量,別不要我了。”
這話真假參半。
楊家的事情,大家都知道。
你說安祿山叛變就叛變,非要将鍋甩在楊國忠頭上,當然楊國忠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
有這麽一個由頭,楊家的日子可想而知。
一個大族,起來地快,要倒的時候也不慢。
“聽聞你叔父過身,你将他那一房的人都接出來養着了?”
楊啓年不由撓撓頭,“我有什麽本事養得起那半百人。不過是給了居身處罷了。”
他又道:“還要感謝崔二爺那日前來祭拜,這才鎮住場子,很多勢利小人才不敢鬧事。”
趙玲珑看他如今還是青年年紀,眼神卻像是沉了世的老井,泛不出一點朝氣,心裏又憐又氣。
上一世的自己大抵也是如此。
報了仇後、将趙家菜創出名堂後,也不知自己活着還有什麽意義,一時陷入空茫。
所以見他這番模樣,心裏是願意伸手拉一把的。
更何況,他還三拜祠堂,入了趙家弟子譜。
“他去便是我去,楊大家在世時候,同我也是有些交情的,理該送一送。”
沿着湖邊慢行,二人說起他這一路的見聞,如此半個時辰後,楊啓年也不好耽擱,請辭。
趙玲珑點頭允了,又說,“自你走了,食學館已經是別人在管,我不好随意更換。但近一年趙家要做宿頭邸店,正缺一個管事的,你可要試試?”
這是新的生意版圖呀。大唐四境多少國土,若是開辦宿頭邸店,可得好一番籌劃。
就連家裏閑着的人也能有地方做事了。
楊啓年激動地點頭。
“你身上有楊家菜的源學,本事不在這一些,事情先做着,別叫人看了笑話。将來還是要把你放在身邊做事的。”
這是給他的允諾。
楊啓年終于紅了眼眶,哽着喉嚨連聲喚了好幾句‘師父’。
人送走了,趙玲珑看着他弓着的背影,難得眉間擰上愁緒。
不過很快,有婆子驚喜的呼聲傳來,是兒子竟能自己搖搖晃晃地走了十來步。
她快步趕去,眼看兒子因為自己到了一心急,險些摔了,利落地将人撈進懷裏,“真是阿娘的好兒郎。怎麽這麽厲害呀!”
走得遠,楊啓年回首看去,隐見婦人同孩童親昵的熱鬧場景。
方才門口見到韋二,曾說起自己要入贅趙家的事情。
他仍舊記得那一夜:趙家族人欺趙老爺重病,帶豪奴壯仆圍了趙家。
明火執仗,暗湧不停。
他因為叔父的勸告和楊家的利益,只好離去。
那時候以為一切收場,這位厲害一時,在城中卷起風雨的女子終究是要輸的。
可如今一看,管它是刀山是火海,先闖上一闖,未曾沒有生機。
他楊家,也是如此。
一時心有豪氣。
有仆從輕聲提醒。
楊啓年回神,轉身向前。
這一次挺直脊背,步伐堅定,眼神不複空茫,胸中有萬丈江山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