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九峰山趙家溫泉別院向西隔一座矮淺山峰
一行年歲約二十出頭的少年少女輕聲談笑着走過山間石徑,身邊随從撐傘,或探路或驅趕山野小獸,忙着不亦樂乎。
主仆前呼後擁,在一向靜谧神秘的山間,生出一種怪異的熱鬧感。
其中一身着寬松樣式,松竹梅紋樣的清秀郎君皺着眉頭,聞身後有仆婦抱怨山間難行,欲言又止。
他意欲呵斥夫人不知修道意在心誠,若是名山大川皆有百姓開山造路,那還修什麽道?
可這話他沒說出口——夏蟲不可語冰,同這些俗人說修煉,豈不是白費口舌?
他扶了扶頭上的芙蓉碧玉冠,确認自己簪子是前後向,這才松口氣。
還好自仙人府邸修行後,衣飾并未有差錯,不然真是玷污了此處仙山仙氣。
他甩了甩手中拂塵,加快腳步,早日離了這些濁氣人為好。
一心急,腳下沒踩實,身子一歪,險些滑下山坡。
他低呼一聲,匆忙收回踏空的右腿,攀着方才扶住自己的胳膊,“三清祖師爺在上,弟子險些丢了性命。真是道爺庇佑,弟子必定....”
聽他雲雲個沒完,崔昫不耐地将人拽地站穩,“路滑,且小心。”
鮮于昱忙不疊點頭,拂塵也不顧得理順,躬身拜謝,“崔家二爺,今日是名如有幸,遇您搭救。待得下山後,必定煉上一爐好丹丸,保你福壽無恙。”
這是他第二次許諾贈送丹丸。
崔昫并無應承,只向前走去。
有一道戲谑聲音傳來,“二郎,崔二爺不耐丹丸之說,你若是出爐有上品,不若送來我家,叫我等凡夫俗子開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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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在他身邊的一男一女頓時噗嗤笑出聲。
三清祖師爺的事兒,怎麽能叫開開眼呢?!
這些俗不可耐的東西。
鮮于二郎哼唧一聲,懶得搭理他們,扭身追上前面的身影。
依稀還能聽到青衣小道童喋喋不休地說自己的丹丸煉地如何出神入化。
走在後面的楊家九郎哼一聲,譏諷道:“不過是跟在我楊家屁股後沾光的,真是給臉不要臉。”
一側的楊琳琳斜眼飛去,“說得什麽胡話?國忠叔父早年受恩于鮮于大人,如今提拔一番,本是佳話。你要是再管不住嘴,仔細我告訴爺爺,叫他禁你足。”
她是在長安教養大的,世家之間的高低起落看了多少,說得話也比族中其他弟子有理些。
楊七郎攔住還想反駁的弟弟,笑道:“這是自家人說閑話罷了。當着外人,九郎自然知曉分寸。”
這還差不多。
楊琳琳重新邁步,換了話題,“也是咱們倒黴。好好的來這裏戲耍,竟遇上了山雨。”
九郎方才被她頂話,心裏不舒坦,不願意搭腔。
楊七郎接應道:“山中雨難測,倒也不失為另一種景致。只是沒想到下山途中,竟能遇到崔家二爺和鮮于二郎君。”
這兩人怎麽看都不搭調,也不知怎麽遇上的?他心中納悶。
“還能為何?鮮于二郎是個癡貨,動不動就窩在哪個神仙府邸修煉,昨日受困山雨,正趕上崔家二爺進山拜訪千佛廟,順手搭救罷了。”
楊九郎先前聽跟在鮮于昱身邊的小道童提到過,如是解釋。
兄妹三人正說着話,卻見不遠處那一行,愈走愈快,頓時好奇:“這是馬上又有雨?怎生二郎君跑了起來?”
這會兒還在山路上,若是逢雨,必然狼狽一場。
三人急忙攆上,過了拐角,卻見那一行變了方向,竟是向東而去。
楊九郎常來九峰山玩鬧,看方向,皺着眉頭道:“向東是九峰山的偏峰了。不曾聽聞有什麽名寺名觀啊?”
他們一時驚疑不定,不知該不該跟上去。
正踟蹰着,有一仆從驚呼出口,“這是什麽味道,竟如此香?”
衆人不由嗅起,楊七郎哈哈一笑,“怪道那二人跑去,如此香的肉味,饞地我也想去了。”
他們今晨出發,只匆匆在廟中吃了素齋,甫一聞到這香味,口水涎生,肚中饞蟲被勾出,哪裏還記得回家。
着人傳話山下,衆仆從簇擁着兄妹三人,方向一變,跟上去。
趙家溫泉別院·廚間
趙玲珑早已換上一身庖廚白衣,一邊看着鍋中湯飛的菠薐菜,一邊敲雞卵。
待得滾油後,将菠薐菜撈起,以輕紗布揉捏擠壓,得出一碗深綠汁水,而後與橙黃蛋液交融形成濃稠汁液。
油溫下降,一旁的楊啓年探手,只覺清涼,點頭示意。
濃稠汁液以細流狀滴入,黃銅大勺輕且不綴地圓狀打散,迅速結成翠綠色的雪花結晶。
結晶浮起,撈出入新鍋,而後一杯嫩芽泡制的茶湯混入,不足片刻便是一道充滿生機感與意境的茶品。
專門購置的琉璃盞中乘入點點茶湯,輔以山間新春挖采的野蜂蜜,所謂‘碧潭飄雪’便完成了。
成品上桌,管事自外引客前來。
趙玲珑并未更換衣衫,淺笑道:“等你許久,一路可還順暢?”
崔昫溫柔點頭。
緊跟在一側的鮮于昱頓時大驚。
崔家二爺還有這幅溫柔面容,真是難得。
不由看向對面的女郎,猜測這人是何身份?
不過他顧不上好奇,視線瞟到侍女端着的琉璃盞,再移不開視線,“這是何物?”
趙玲珑道:“這位是?”
崔昫及不可查地點頭,道:“山間偶遇,順手施救,他素日修道,法號名如。”
“名如道長且安。此乃我別院茶品,名喚碧潭飄雪。今既有緣,不若嘗上一回?”她道。
“名是好名,取自何處?今日是沾了崔二爺的光,真是大幸,大幸。回去必然要煉上一大爐丹丸了。哦...方才那肉香味莫不是也是你這裏傳出的?....”
趙玲珑耐心地回答,尋機回頭看一眼崔昫,俏皮地眨眨右眼。
幹得不錯!
崔昫頓時失笑,擡手摸摸鼻子。
還是從前的頑皮性子。
待客的地方自然不是之前的茶廬。
繃竹席的長方案,月牙幾子,飲茶時的羽觞,清風小團扇,樣樣不缺。
待得跽坐,鮮于昱又是莊嚴肅穆的修道之人。
他放下拂塵,打量一番道:“趙掌櫃這別院可是經商?”
“如今尚未開放,還在籌劃中。本是一時興起,想着山中野趣,誰知這一規整修繕,竟有如今樣子。若是平白放着,倒是有些浪費了。”
趙玲珑看着侍女以長柄茶勺點湯,又道:“山中小徑不易走,二位不若先嘗嘗這盞茶品?”
侍女很快将方才廚間的茶品出鍋,端上幾案。
正合心意!
鮮于昱眼睛一亮,依舊矜持,斯文地品了一小口。
頓一下,又一口。眼神瞟了四周,見無人注意,這才大口吞了幾下。
入口清雅回甘,滋味綿長,他砸了咂嘴,道:“這茶湯是芽尖水?”
這麽快就嘗出來了?
趙玲珑點頭,不愧是高門所出,嘗過的好東西不少呢。
鮮于昱腼腆一笑,“不足挂齒。我道家向來推崇茶道。茶乃是仙境降臨凡塵之物,于我道之人,意在品茗養生,保生盡年而羽化成仙。名如只道法淺薄,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趙玲珑了然地點點頭,“茶随湯起,又在湯中落下。浮沉之間,蘊藏了天地玄妙,人世際會。确實值得研法。”
鮮于昱直起上身,拂塵不知何時又在手中,“女郎所言玄妙,蘊含深意。這莫不是長源道兄[]所說的慧根?可否有意入我道門,清修幾載?”
‘哼哼’,崔昫打斷他,“二郎,且安坐。莫要失了禮數。”
還清修?這要是入了道門,他何時才能成家?
鮮于二郎果然是沒有腦子!他心中生惱,眼風盯着對面的嬌人,生怕她真起了心思。
趙玲珑先是一愣,而後搖頭失笑,“傳聞修道須得辟谷,以清濁氣。奈何我偏愛吃食,怕是要敬謝道長的一番好意了。”
其實,不辟谷也可以的。
鮮于昱偷偷道,又憶起往日自己貪吃被責罰的事情,只好吶吶不言。
正這般說着,廚間管事上前回話,“女郎,先前腌制的茉莉香雞已經出爐,是否..?”
趙玲珑轉頭道:“今日相逢,正好是我別院新品菜式的上桌宴,不知名如道長是否賞光?”
“如此甚好!”鮮于昱點頭應是。
管事應吩咐辦事,只片刻功夫,流水般的菜食便端上桌案。
趙玲珑指着正中的雞塊解釋道:“方才的香味便是這道菜。”
茉莉香雞——取去歲做好的茉莉茶餅随湯,而後将整只雞下湯熬煮一盞茶,出鍋後肚中塞上茉莉香茶葉、竹葉等青葉,而後葉片包裹,投入火堆之中。
高溫,讓蓬松的雞肉強勢吸收茉莉茶香,成就三花烤雞。
鮮于昱不是沒吃過烤肉,但是他向三清祖師起誓言:這輩子絕對沒吃過這麽好吃的烤雞。
上口滋味香醇,雅致爽朗,肉汁順着喉間滾過,直呼神仙如厮。
他滿足地吃了小半只雞,坐在他長案後的道童沾光,分到了雞胸部分,吃得滿嘴是油。
不同于這邊,崔昫則偏食另一道蝦肉脍。
茶杆做底,鋪上剝去外衣,只餘蝦尾的嫩蝦肉,茶油不同于平日所食菜油或者肉脂油,油水清澈,滾湯之後澆在生蝦肉上,肉皮蜷起,微脆。
內裏的蝦肉保持嫩質,餘溫彌長,端上桌時溫熱适宜。
看他喜歡,趙玲珑解釋道:“茶杆做底,可去油解膩,口感清爽,蝦肉甜氣尚存。”
是嘛?
鮮于昱伸出筷子挾出一只,又是一大口。
方才吃的雞肉香氣還在,茶油燙蝦的味道又來,二者碰撞,并不相悖,相反,交融出另一種神奇的滋味。
鮮于家二郎君閉眼搖頭,心中呼:此生值了!
桌上尚有幾道佳品,趙玲珑正耐心地解釋青瓜片底子襯托的茶色水晶,就見管事匆匆而來。
管事道:“掌櫃,門外有楊家兩位郎君并一位女郎,稱想要入院吃宴。”
“莊園尚未開放,只怕不能接待。請他們過後再來吧。”趙玲珑道。
管事看了看坐在另一側吃得正歡的道君,道:“那幾位稱與名如道長是一起的,吵着非要進來,奴實在是...”為難...
鮮于昱皺着眉頭,沒好氣地起身,“誰與他們是一道的?方才山間便癡癡纏纏,鬧得人心煩,怎麽還厚着臉皮跟上來?真是不可理喻!趙掌櫃稍安,我這邊去将他們攆走...”
他話未說完,就聞外邊一陣人聲鼎沸,吵嚷不已,不待衆人反應,一行十幾人推搡着趙家仆從,竟追着掌事到了眼前。
當先的郎君張揚跋扈,眉眼之間盡是傲慢,“叫你們掌櫃出來見人!我楊家還吃不起一頓宴不成?今日這頓飯,你們莊園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呵!好蠻橫的人!
趙玲珑看向那處,見他身側有一模樣相似的郎君出手攔着,其後有一女郎正扇子遮面,不快地瞪着團成一團的衆人。
有點眼熟呢?這不是那日來隐廬尋自己麻煩、同謝九霄定親的娘子嘛。
好似是叫楊...
“琳琳,你快些勸勸九郎。可別叫他惹事了!”拉架的郎君喊道。
哦,對,是叫楊琳琳!
趙玲珑心道,怎麽楊家子輩盡是這些教養麽?
難道,楊啓年在外行走,也是如此?
被懷疑的徒弟聞聲趕來,嘴角還有方才吃飯的油漬,看清鬧事之人,頓覺丢臉,“九郎!快快住手!”
于此同時,另一道清亮響聲傳來
鮮于昱大喝一聲:“楊九郎,休要猖狂!”
“是你!”楊琳琳看清鮮于昱身側女子面容,扇子一甩,滿面怒容。
“是你!”楊九郎看清呵斥自己的人是誰,驚疑加恨。
來者不善,終究還是坐了客人位置。
有侍女熱了大釜,正在煮茶。
席間安靜片刻,楊九郎率先打破靜谧,“這不是四郎嘛?怎麽不好好呆在渝州城經商,來這仙境做什麽?也不看自己滿身銅臭,污了仙家寶地!”
楊啓年哼都沒哼,自動手煎茶吃,“來此經商!”
“你!惡臭!”楊九郎被堵,再次口不擇言。
“惡臭你還上趕着非要進來?這麽喜歡吃屎呀?”楊啓年道。
趙玲珑無奈扶額——
好好一桌宴會,方才還香飄漫天,茶香濃郁,怎才一會兒功夫,已經大變模樣。
偏有人不放過她....
“你在這兒,那謝九霄也在這裏喽?”楊琳琳白她一眼,探頭探腦地,尋着那人蹤跡。
“謝九霄是不良帥,身兼渝州城治安重任。你若是尋他,便去勾欄妓院去,別在此處亂吠!”
悄默聲抹黑一把謝九霄的崔昫冷然道。
席間又是一靜。畢竟誰也不敢招惹崔家二爺。
楊家郎君自小讀書便是同崔昫一起,早知他手段,聽他發話,乖乖做鹌鹑樣。
唯七郎覺得理虧,輕咳一聲,“趙掌櫃見禮。山中遇雨,我兄妹三人受困,腹中饑餓,這才循香而來。驚擾之處,還望見諒!”
這還算人話!
崔昫移開視線,将桌案上的清茶端起,遞到一側趙玲珑手邊。
走到一半的侍女一頓,轉身将盤中茶湯放在道長桌上。
鮮于昱想要說什麽,憶起自己也是做客身份,且此紛亂還是緣由自己,癟癟嘴不說話。
趙玲珑挂上客氣的笑容,低首品茶。
管事機靈,接話道:“楊郎君不知,此一處乃是趙家私人府邸,尚未在官府明處登記為宴客處,并不開門迎客。故有門人阻攔。”
他刻意在‘私人府邸’四字上加重語氣。
讓一個管事出來回話,說不給面子,好似也給了。說給了,應該也沒給全。
楊七郎還是覺得憋屈,暗瞪一眼自己的弟弟,再次賠笑道:“是我等失禮,真是冒失了,冒失了!”
“知道冒失,還闖山門?!回去定要同叔父告狀!”楊啓年憤憤道。
“不過是誤會罷了。楊家郎君不要記在心上。”氣也出了,趙玲珑并不想同他們結仇。
廚間出品尚有預存,趙玲珑吩咐管事領着他們另去一處庭院。
穿窄袖衣的侍女帶客人離去,山中微雨又來,一片朦胧中,衆人品茗賞景,倒真是得了片刻野趣。
庭院之中有葉闊淺綠的樹木,雨水沖刷地更加油亮,鮮于昱盯着那處,不知覺道:“若是世間煩惱事都如天地萬物一般,随雨水而去就好了。”
這話?莫不是鮮于家中的事情已有端倪,就連一向潛心問道的小郎君都沾染了些許?
趙玲珑并不深究,只當聽了一閑語罷了。
宴是好宴,中途一場鬧劇,很快被衆人抛之腦後。
後半晌下山,遇上那三人上車,兩方遠遠拱手,且做告別。
管事湊上前,低聲道:“楊家郎君走前稱吃得盡興,謝您雨中收留之恩,留下了一張金票。”
管事伸出三根指頭給她看。
三百兩金子?
這頓飯做得倒是回本了。
她示意管事收下,“就當是給大家賠罪了。今日攔門的多給一個月的月錢,別叫大家白委屈了。”
管事應喏。
天邊終于綻出彩虹。
趙玲珑看着載着鮮于郎君的馬車漸漸遠去,長籲一口氣,“不枉今日出門一趟。這一位鮮于家的郎君确實是真性情呀!”
這一飯之恩,希望對方能記得,回了渝州也能行方便之處。
“可要歸家了?”崔昫問她。
不遠處楊啓年已經在交代管事後續事宜安排,趙玲珑搖了搖頭,道:“溫泉別莊已經建成,今日楊家無意造訪倒是作勢了。本想着延後一月開業,如今看,怕是不成了。”
“那便是要去錢莊?”
她點點頭,“做生意不容易,有這樣的良機,自然得抓緊。”
所以采買安置,又得花錢!
嘤嘤。年前賺的一小筆,又得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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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1 長源道兄,是李泌,字長源
再次重申:本文虛構,只借鑒部分歷史和朝代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