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蜀地毗鄰西域,高宗皇帝即位,西征數年,拓寬疆域,為教化胡人,故傳播漢人文化,姻親相通。
唐前,巴地領域并不如現在這麽大,鮮于姓氏便是當地大姓。
當今,雖崔是名聲赫赫的氏族,鮮于家的勢力一樣不容小視。
鮮于領家的名喚通,鮮于通,年前與南诏一戰,得勝還朝,憑軍功得嘉獎。正是玄皇眼中的大紅人。身居兵部侍郎。
崔姓是新貴,鮮于則是世族豪門。很多縣村當地的鄉紳豪族都與鮮于家有牽扯不清的關系。
渝州城東所居皆官宦人家。鮮于府占地甚豐,族人過百數,偌大一家族,自然有賴以生存的經濟。
“渝州城裏鮮于一族乃是分支,當家人是侍郎大人的庶出兄弟,鮮于明銳。”楊啓年道。
“我記得鮮于家專司鹽運生意,怎麽今春竟插手酒家生意?”記得上一世,鮮于通侍郎的官職被罷免後,隐居蜀中,鹽運生意依舊火熱。趙玲珑思索道。
“鮮于家朝中有人,并不在意渝州的生意。我着人打聽過,好似是番椒傳入長安後,鮮于侍郎得了椒田封賞,這才吩咐渝州族人新開生意。”
楊啓年将所知一一道來。
奈何鮮于大人一貫瞧不上平民生意,所以只類辛香彙那一座莊園一般,開山造地,另外起了一座飯莊子,走得是高端路線。
趙玲珑點點頭,已經是四月春芽生季節,崔昫吩咐人送來幾盒新茶,茶湯清淺,韻味香濃。
她淺啄一口,道:“這麽說城北宅子渝州只有這一分支族人居住?”
“那倒不止。自去歲凜冬前,鮮于大人嫡出二郎君便搬回渝州了。”
嫡出的二郎君自然受人巴結,所居所食樣樣上等,好打聽的很。
不過......楊啓年為難道:“師父,您若是想借着和鮮于二郎打交情,只怕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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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于大人名下二子。
大郎聰慧,自小得鮮于通精心教養,及冠後,過科舉,官身已經做了□□年。
同南诏一戰,立下赫赫戰功,只不幸傷重,如今還在榮養。
這位二郎君卻是個截然相反的個性,“鮮于二郎癡迷求仙問道,素日喜歡訪名山大川,拜仙人府邸,便是歸府也常流連丹房。”
趙玲珑挑挑眉頭,“倒是一位別致的郎君。”
能不別致嘛
鮮于大人累年糾改不了二兒子的性子,索性任其自由。
這樣的人,楊啓年覺得打聽結交只是徒勞無功。
趙玲珑并不多言,只道:“我趙家族中有一處湯泉園子,地底有熱泉,适宜喜濕熱的作物。我着人移栽了不少茶樹來,想來今日頭一茬嫩芽已經出了,明日你同我走一遭吧。”
好好的,怎麽有說起茶樹了?
楊啓年納悶,但老實應喏。
等人走了,書室之中靜谧,趙玲珑定神回憶。
上一世鮮于通确實因南诏一戰的功勞,官居侍郎,
但是與世人所知迥異,其實南诏一戰,所謂大勝歸來,乃是楊國忠為鮮于通粉飾太平。
南诏戰場背後,是大唐數萬兵甲盡數戰敗。
且,鮮于通的官職,算來只剩幾個月的壽命。
就她所記,鮮于大郎在其父官職罷免後不久,便因當時戰傷,不治而亡。
鮮于通隐居蜀中,因其罪,只勉強保住庶民一命。
偌大的家業最後是這位鮮于二郎臨危受命,匆匆接手。
上一世她因為父母之仇同崔昫和離,起初搶回家業艱難,待得有所起色,便有傳揚四方的想法。
偶然一席宴,正巧碰上失了鹽運權的鮮于二郎。
他們二人,一個有經商門道渴求出路,一個有經商資本困于門道,最終一拍即合。
這一世鮮于家尚未倒塌,鮮于二郎還是一逍遙小道君,但未嘗不可一相知。
幾日前,鮮于家的莊園修葺落成,官宦商賈自然前去慶賀,趙玲珑前去一觀。
莊園風格相似,假山流水,飛檐阆苑,且所出菜品并無大的差異,如今兩家尚是風平浪靜,并未較上勁頭。
但來日,猶未可知。
趙家遞到鮮于家的拜帖,并未得到什麽答複,亦或不屑相交亦或心存争鬥,總之苗頭不對。
還是先同鮮于二郎見上一面吧。她心道。
這一面卻不能過分随便。
遞了帖子拜訪,并無名義,太過正式,招了對方厭棄。
随便邂逅,挑起經商話題,同樣落下乘。
按打聽來知,這位鮮于二郎愛名山大川,自然偏好日月精華所出。
人不離五谷雜糧,若是五谷雜糧帶上那麽一點兒仙氣飄飄,想來,這位喜愛‘采仙草,吃仙丹’的郎君,不請自來。
壓在心頭多日的難題有了辦法,她終于展顏一笑,起身道:“阿耶同阿娘去了呼雲山小住,秋意在書院,家中只我一人,實在無聊,不若今日前去春日原上走馬吧!”
走馬好呀。
女郎整日不是在家理賬,就是在鋪子裏打理生意,好容易想起閨中樂趣,杏仁歡喜地應一聲,疾走出去吩咐。
春日原是城外一處平原,數百畝闊地,可馳缰繩走馬,亦可圈地專供城中貴女賞景郊游。
春意暌違,日頭也不曬,趙玲珑同好友頌然奔馬追着一野兔,歪打正着一箭射中,終停下。
王頌然接過侍女手中的帕子,擦拭汗珠,一邊揉着肩側道:“許久未曾走馬,今日只跑了這幾圈,我便受不住了。
看她呲牙咧嘴地低聲呼痛,趙玲珑淺笑:“待得歸家記得着人揉上些白玉膏,不然明日晨起,必然酸痛不已。”
二人一邊說笑,身後侍女指着野兔,說如何如何料理。
一片輕松氛圍,冷不丁一聲鑼響,衆人扭頭,就見遠處一處圈地傳來陣陣歡呼聲。
“是楊家的旗子,應是他家郎君在鬥波羅球吧。”王頌然探頭,“哎,楊啓年不是常與你家做事嘛,怎不邀你去?”
楊啓年忙着奔波生意,不曾聽他提起。
倒是有耳聞,楊家因他經商,多有同輩譏諷,所以搬出另居。
她不好過問楊啓年的私人打算,只将他經管的食學館和隐廬分了股,算做報酬。
她收回視線,“去了楊家的波羅球看熱鬧,便不與你親近了。不劃算的很。”
王頌然哈哈一笑。
場中有兒郎振臂歡呼聲傳來,不近前都知內裏熱烈氣氛。
王頌然嘆惋一下,素日她最喜紮堆在這些事上,吃花賞宴品茗,嬌憨不知人間事。
同李郎那點隐秘事好似經年累月一般,如今幫着父親料理庶務日久,方知神仙日子不易得。
她扭頭看着身側好友,聞她輕聲回應侍女詢問野兔炙烤的法子,耐心不罄,淺笑的樣子,格外好看,不愧是城中人所傳的慈心掌櫃。
自來女子以嫁人為終,始覺得活出自己才叫真顏色。
她深吸一口氣,将幾許感慨驅散,正要說什麽,不遠處一長身玉立的身影落入眼中。
人和人還是不一樣的。她無奈止步,“玲珑,崔二爺又在等你了。”
又字很傳神,她特意加重語氣。
崔昫站在偏高處,表情是一貫的冷淡,不知何時看到她們一行,亦或是視線從未離開,目光篤定。
趙玲珑聽出她的揶揄,“他等我又不是稀罕事,別作怪。”
二人幾句話別,約好再見的時間,趙玲珑這才走向崔昫。
坡并不高,崔昫見她與好友分開,挪動腳步,迎上前,“春日原走馬,往年總有馬匹失控的事兒,我不放心你。”
這是在解釋他為何來?趙玲珑挑挑眉頭。
方才他看到侍女将一灰絨兔子送走,“若是想要設帳吃野味,我去獵些獐子回來,可好?”
話剛說完,人已經扭頭吩咐牽馬過來。
“并不是非要吃野味,只跑馬時偶然看見,便試着獵獵。”用不着再去抓。趙玲珑解釋道。
臨時起意便是有意,崔昫溫言一句‘等我片刻’便翻身上馬,接過弓箭馳向遠處。
如此,便只好設帳子起火堆。
面對杏仁詢問,趙玲珑點頭。
說是片刻,一刻鐘,人便回來,獵到的東西還不少。
趙玲珑粗略一看,有灰絨野兔,雉雞,獐子等,還有一只鹿。
日光斜照,不一會兒便有袅袅煙氣浮升。
帷帳設在臨溪流的地方,不遠處是潺潺水聲,山林之中有鳥蟲鳴叫,幾案上擺着剛炙好的肉片。
杏仁準備地妥帖,只除了桌案不足。
無奈,二人面臨唯一的桌案,一前一後相對而坐。
崔昫将一把半臂長的小劍遞過去,劍鞘上有光彩奪目的寶石,他記得她以前很喜歡海外傳來的瑪瑙石,額外吩咐工坊鑲嵌。
果然...
趙玲珑眼神一亮,将披帛拽在一旁,低呼道:“好漂亮的鞘把。”
這聲被帳外守着的崔家侍衛聽到,頓時讷讷。
那小劍是郎君尋天下隕鐵鍛造,落發即斷,暗殺防身好兵器,卻偏偏裹在花裏胡哨的鞘把中,真是大材小用。
趙玲珑愛不釋手,道:“這小劍可有系帶?若是配在腰側,飒飒然也!”
因為她歡喜,崔昫面上帶着寵溺的笑容,“自然有。歸家時,你正好試試。”
收了禮心情飛揚,肚皮敞開吃得多了,趙玲珑無奈只好坐上卷棚車會歸府。
送了禮的心情也飛揚,一路相送,偶有幾句言談,心滿意足。
待得上燈時分,崔母好奇地詢問随行人員,知曉二郎和玲珑相處融洽,樂呵一笑,“賞!今日随行伺候的,都賞!”
管事喜氣地應一聲,樂颠颠地回了西苑。
哎喲,自打主母從成都府搬回來,隔三差五地便要大賞一回。
他私下裏總結,凡是郎君同趙家女郎有所接觸,且雙方其樂融融,頗具一副夫妻相守的景象,賞賜便如水一般湧來。
這...真是天大的好事呀。
為促成這樁婚事,老叟必鞠躬盡瘁!管事如斯想到。
晨起時天飄細雨,杏仁愁眉,慢吞吞地為女郎整理蓑衣,“今日有雨,行路多有不便,何不改日再出門?”
據打聽來的消息,鮮于二郎昨日訪名山,逢雨困在了九峰山。
妙就妙在,九峰山腰最內裏一側的溫泉別居便是她此行所去。
“奴知道您是想要見這位鮮于郎君。這位鮮于郎君也是不挑好時候出門!大雨天的......”
侍女呢喃着不喜歡,抱怨着那位無辜的鮮于郎君。
趙玲珑眨眨眼,想起自己着人特意在鮮于家仆從面前,傳九峰山乃是上古太白真人坐化修煉之地。
她輕咳一聲,“九峰山雲海美景當屬蜀中一絕,雨後初虹光彩奪目,自然是修道之人心向往之的地方。”
沒錯,就是這樣的。傳仙人居所什麽的,不重要!
雨天泥濘,馬車不便,她決定騎馬順行。
楊啓年早已等在府外,簡便交代幾句,衆人翻身上馬,奔着九峰山而去。
九峰山居渝州城北二十裏外,奇峰陡峭,遠觀仿似仙人拈手掐訣,深淺不一的綠環繞點綴山巒,霧雨朦胧,有些出人意料的神秘。
勿怪民間多有仙人轶事源自于此。
楊啓年率先走在前面,拂開蔓在路當中的一枝嫩柳,叮囑山路濕滑小心雲雲,一邊解釋:“九峰山雲霧景致一絕,春秋老子曾有石刻五千字箴言,引得不少道教真人虔誠往來。山下有村民也常稱夜間有山魅出行。”
精怪之事,往日只覺得荒誕虛妄。哪知人生大夢一場,還有重頭開始的事情。
趙玲珑不由心生敬畏,收斂面容,“山中歲月深,你我只紅塵一匆匆過路客,莫要驚擾。”
其後因楊啓年說起九峰山奇怪事而歡笑的随從頓時收聲,不再嬉戲。
一行人繞北面山道向上,行了有半個時辰,終于到了趙家的溫泉居所。
這一處溫泉居所本是當年趙老太爺行獵時的歇腳地。
原本只是一破舊草廬,後趙家富裕,老太爺心中惦念,使了銀子買地重新修葺,無意間挖到地底熱泉,便成就了一處溫泉小院。
趙家未曾分族之前,此地一直是族中公産,後來劃分,成了趙玲珑個人添妝的私産。
這還是她第一次前來此地。
溫泉別莊,取自仙山勝地,自不如城中一般,澆築糯米漿打造成刀劍難侵的架勢。山中翠竹移栽,渾然天成一牆垣。
竹門外早有莊園管事等着,見人疾步上前請安,“女郎大安。今日有微雨造訪,一路上可還妥當?”
趙玲珑笑着應答,且走且問。
莊園是第一次來,但內部修飾整改的圖紙早已印刻在心。
竹門一進,分左右二進,成片的竹海和林木隔絕衆人聲音與視線,互不相見。
地面早已鋪成一顆顆圓潤有致的鵝卵石,山間泥濘軟和的土路消失不見,腳下終于有幾分真切的踏實感。
一路行來,因地底有熱泉經過,是霧缭繞,空氣中淡淡的硫磺氣被清冽的竹香沖淡。
管事半弓着迎人,道:“一切都按女郎指點,院中未曾栽種那些争奇鬥豔的花種,只曲水筒車的池塘中有幾窩荷葉。”
趙玲珑滿意地點點頭,看向身後,“諸位覺得此地如何?”
楊啓年雙眼燦燦,滿腹贊嘆,“自來深山有仙境,還只當是傳言。師父,來前我還以為此行又是為了什麽生意,苦思不得,原來是您瞧着我今日辛苦,引我來此快意呢。”
侍衛道:“吾等乃是粗人,不知那些酸話,卻也曉得此地高雅,是女郎大義,今日開眼界了。”
衆人哈哈一笑。
說至興起之時,恰聞一聲清鳴,有白色身影自上空滑過,而後隐在叢屋棂之後。
“這....莫不是仙人坐騎?方才是某之錯覺嘛?”有人昂首,盯着虛空喃喃道。
管事笑着解釋:“九峰山多有靈獸,方才那乃是白鹇。咱們溫泉別院後有一凹峰,外人難以窺伺,那白鹇一族十數只落定于此罷了。”
“可曾有路前去一觀?”有人問道。
“自然有的。那小路還是咱們家自己開挖出的,尋常人找不到的。”管事頗為自豪,示意小厮上前,又叮囑幾句,這才放人前去。
身後幾個漢子耐不住好奇,得了吩咐,跟着小厮前去看神鳥。
唯有楊啓年和崔大不離趙玲珑身側。
一個是惦記趙玲珑所說的茶園,崔大則是只惦記護衛職責。
自外看去,溫泉別院所居不大,進到內裏方知內裏乾坤玄妙。
管家一路講解,帶路到了茶園,已經是兩刻鐘後。
此時雲銷雨霁,天上綻出晴空湛藍,解下蓑衣,尋茶廬軟墊安坐。
不遠處有小峰遮掩,白衣侍女穿梭其間,影影綽綽。
不等茶葉采摘歸來,楊啓年已探看歸來,興奮不已,“師父,方才是我錯了。今次一遭,咱們還是來查問生意的,對吧?”
他嘴裏正叼着半枚嫩綠,一邊說話,一邊嚼着,哪裏還是城中那個知禮守規矩的楊家小郎君?
崔大暗自瞪了一眼:放浪形骸,實在難看!沒規矩!
‘放浪形骸’楊啓年興沖沖地自說了半晌,自說自答,“可這別院茶園算不得什麽規模,真要是做起來,沒幾天就得被別家茶商給擠兌沒了。”
他咂摸下口中味道,未說出——其實這裏茶樹所出,味道獨特,卻比不上那些老茶行所出。
趙玲珑挽袖,示意侍女添炭,道:“趙家是做吃食生意的,惦記茶行作甚?”
哎?此話何意?莫不是說...要做茶葉做食材?
那能做什麽飯食?莫不是茶面餅子?
楊啓年想象了下那味道,一哆嗦....
他覺得茶葉做食材,滑天下之大稽,不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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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鮮于通,杜撰,歷史上原型鮮于仲通,本文只借鑒部分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