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商市熙熙攘攘,來往的人摩肩接踵,閑坐在茶棚一角的二人就着一杯濁茶,賞了半日的市民百景圖。
趙玲珑道:“聽聞崔夫人前幾日到了渝州,今歲是要留在這裏過年?”
崔昫道:“母親未曾明說。”
距離大年三十沒多久了,東苑沒傳出啓程的安排,想必是留在渝州過年的。
崔昫并不覺得開心,漠然可能更适合形容自己眼下的心情。
母親選擇留在何處守歲,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若是在渝州,自己只比往年多了請安一個日程。
比起崔夫人,視線落在眼前人恬靜的面容上,他道:“世叔的身體可好?”
趙玲珑‘嗯’一聲,手掌暖籠有些涼了,她遞到身後杏仁處,“阿耶咳疾好全了,耐不住無聊,今日約了丁掌櫃釣魚。”
崔昫看到她吸吸鼻子,暗罵自己,竟忘了此處冬寒,貪和她見面,“日頭下了,起身吧。”
他們今日一時興起,這才來商市看熱鬧。
坐在這裏的辰光,皮料、鐵具、衣、蝦魚,香料、象牙等見了不少。
趙玲珑摸了摸自己給各式美味撐起來的小肚子。
消食有一會兒了,該家去了。
她今日穿地是淺青色交領窄袖襦衣,站起時,順手将桌子一側錦盒中細如須的金線纏絲瑪瑙石手钏套在腕上。
崔昫一怔,那是他商市胡人攤上買,一眼便覺得極配玲珑今日的穿搭。
Advertisement
買來以後,玲珑只歡喜地看了幾眼,就放在一側。
他以為,她不喜歡。
和離以後,她一貫梳地婦人發髻。
今日是時下小寧子最常梳的高髻,簪了一朵嬌豔芙蓉花,再無其他裝飾。
纖細柔嫩,凝白如細脂的指尖撫着鬓間,那瑪瑙石手钏真真配地佳人面容秀美,擡眸看過來時,崔昫只覺呼吸一窒。
不知不覺,她已褪去少女稚氣,身段玲珑,窈窕有質,舉手投足間,渾然風韻。
“天色尚早,胡師傅今日還在隐廬盯着,我得去一趟。”
她話說完,等着崔昫接。
崔昫抿嘴,垂眸掩下自己的心思,“許久不曾吃隐廬的臘肉飯,正好與你同行。”
長随聞聲觑一眼睜着眼說瞎話的主子,默然不動。
昨日趙掌櫃在隐廬下廚,自己搶到的瓷煲臘肉飯,大約是喂狗了吧。
如此二人又是同行。
天冷,出了商市熱鬧的街巷,車馬一上主幹道,不足半個時辰,便從城南到了城西。
隐廬前雖有人還在排隊,卻只寥寥幾人。
掌櫃早已經收了消息,等在門邊,“勺頭是從商市來的?”
“沒錯。商市熱鬧,貿易多如牛毛,便去瞧熱鬧了。”趙玲珑道。
她掃一眼滿當當的大堂,心中滿意。
自黔中道一行歸來,她便安穩地呆在渝州。
往日來的最多的地方便是隐廬。
隐廬生意鋪地大,早前将左右兩邊的茶鋪門臉一并買進,整個堂店寬敞了一倍。
後廚更是獨獨辟出一間給她鑽研新菜式。
趙玲珑沒空着地方,料理過庶務,轉頭就鑽進廚間。
這才過去十幾日,隐廬牆面上挂上的新菜式有多了十幾道。
叮當響的銀錢進賬,誰不開心?
她與幾個相熟的食客點頭問候,又問掌櫃道:“全倉溝的雅魚今日送到了嗎?”
管事道:“送來了,整整有兩大車,某查過,個個鮮活,有百十數條,在後院養着呢。”
趙玲珑挑挑眉,微笑着道:“吩咐人宰殺四五條吧。”
她轉身看着綴在自己身後的人,“臘肉飯想必廚間還有,今日天寒,不若吃一道砂鍋雅魚?”
隐廬所有菜式,他了如指掌,确定未曾聽過這個名字。
是這幾日新出的?
“尚未推出,今日請你吃個頭先。”像是看出他疑惑,趙玲珑解釋道。
其實是想起商市離去那對母子,崔昫隐約流露出的神情。
後來見他不欲多說崔夫人的事情。
她心中起了憐憫。
她能想到的安慰方式,便只有做出美味,撫慰腸胃,也是好的。
崔昫自然樂成。
廚間
趙玲珑翻着手中已經處理過的雅魚,
雅魚非是渝州本地出産的魚種,因體形優美受到諸多愛美之人喜愛,又因其喜歡栖息在水質清新的地方,水流不足便能窒息。
如此弱質,世人賦予稱謂‘雅魚’。
大刀起落,幾條雅魚分解成大塊,胡麻油起鍋炸制,去腥起皮,同時鎖住鮮嫩肉汁。
砂鍋雅魚,一在雅魚,二則是砂鍋。
荥經被稱為大唐砂器第一鄉,黑陶制砂的工藝日臻成熟,這種火與土相互交融,帶給蜀中中烹調的神器。
荥經砂鍋與炸制過後的雅魚相遇,輔以獨特的各色味料,小火只不過一刻鐘,便湯水濃白,其中微微糊質的肉汁豐盈。
魚嫩湯鮮,崔昫一連喝了三碗才止住急迫,“好吃。”
趙玲珑看他吃得滿足,跟廚間那只一邊嚼着魚肉,一邊呼嚕嚕個不停的貍花貓似的,“荥經人制砂的本事傳承千年,出爐多是供給各府權貴。這一批是楊修年費了人情才買到的。你是第一個吃這道魚湯的人呢。”
這一道砂鍋雅魚是自己上一世獨創的名菜,曾經上過皇子的食案。
若不是曾去荥經與一名廚比賽,還不知荥經黑陶土的妙處。
自來庖廚受限多是炊具。
手藝加上得心應手的工具,才能組合出完美的食物。
崔昫是商會背後主子,劍南道的一器一物樣樣過眼。
做生意并不是簡單地開門迎客,其中原料流通,采買人情,都是學問。
這時候,就顯出尋常平民百姓與權貴高門之間的區別。
中書朝戶部對商嚴苛,但經商之風卻吹遍大唐四境,皆因為多數商戶是權貴高門私産。
不妨問一句——皇帝開的酒樓,你敢随便撒野嘛?
所以玲珑所言并無誇大成分。
楊啓年雖是為了趙家辦事,但是出外行走依舊是楊姓,與那陶砂世家打交道,他出面比趙家出面有用。
待得侍人收走狼藉,崔昫道:“趙家當下難以再上一層樓。”
先不說趙家散在渝州各縣城的小分店,光是渝州城,在聲名一道,趙家已經是鼎盛。
隐廬的崛起,辛香彙的開創,李家豆腐的獨味宴,香堂的加盟模式,說來簡單,但這是趙家一年,不,甚至是一年不到就發展起來的産業。
這其中哪一處說起來,都可成為其他普通商戶家十年,甚至是一代人的心血。
丁家起初視趙家為仇敵,曾在後廚收買人手作亂,也曾聯合趙家人意圖阻攔趙玲珑行商。
後續收手,亦或是暫時隐忍,不過是時機不到,再加上趙家主動分利。
諸如丁家之流不在少數,不然也不會有同行相欺,多家壓價逼趙家破産的舉動。
“玲珑,雖話不中聽,但事實如斯。仁商的稱號在百姓耳中有用,在各府各商家是眼中釘。”崔昫斟酌言辭。
他委婉提醒道:“你接管隐廬在前,于食一道,獨領風騷。番椒在手,出盡風頭。趙家在你手中能有這般風光,我很欽佩。”
但,“這是一時。渝州的商館大家并不出手,只因為番椒握在你手上。”
而今番椒一分,各府憋過今年,不會任由渝州趙家獨占鳌頭。
這是一個‘人有三六九等之分’的世界,獨木難支。
這個道理,趙玲珑明白。
上一世的自己也是靠着和幾家世族打交道才擺脫被吞并的下場。
只不過...
她疑惑地看向對首品茗的人,“你此番話是何意?”
崔昫義正言辭,“玲珑,我覺得入贅這個事兒不太妥當。如今,情勢危急,還是你嫁進崔家吧。”
屋中靜了一瞬。
門外偷聽的杏仁屏住呼吸,只等女郎答複。
到底答應沒答應呀?
‘咚’地一聲悶響,像是什麽東西砸在人身上。
緊接着一道腳步聲越來越近,杏仁急忙往後撤,剛站直身子,就聽‘吱呀’一響,女郎已經出來了。
杏仁強裝鎮定,“女郎,有什麽吩咐嘛?”
趙玲珑道:“吩咐人套車,歸家。”
什麽憐憫之情,那一鍋雅魚湯就當是喂狗了吧。
屋中
崔昫眼底黑沉,看着自己沾滿茶葉渣的右袖子。
又是研究韋二怎麽死的一天!
建議好友施行‘威逼利誘’一策的韋二噴嚏一打,縮縮肩膀,“哪個仙人板板在罵爺?”
趙玲珑哭笑不得,也不知崔昫是哪根筋不對,換了套路。
甫一聽聞那話,第一反應就是砸了茶杯。
他當她是什麽?為了利益不惜手段,甚至出賣自己的狡詐商賈?
茶杯砸了,眼看對方好好的衣衫狼狽一片,心裏又翻出後悔。
怎麽說,崔昫都是好意。
他所言不虛,出于關懷,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砸都砸了,當場道歉,豈不是丢面子?
她鎮定起身,聲兒都沒留,快步出了屋子。
杏仁已經吩咐人套車,悄悄回頭見無人追出來,她長籲一口氣。
揮手示意掌櫃不用送,正要出門,不想門外一道嬌聲厲喝,“趙玲珑是哪個?給我出來!”
門簾子撩起,一陣冷風卷積,刮進來的這一位妙齡身形嬌小,一身棗紅色騎裝,頭梳雙鬟發髻,胸前璀璨琉璃璎珞圈。
裝扮富貴,該是哪一府嬌嬌養的小娘子。
奈何嗓門奇大,氣性也不小,眉眼橫立,指着掌櫃喝道:“你是管事的?叫你家那勞什子掌櫃趙玲珑滾出來見我!”
被她進門動靜逼退到門側的趙玲珑暗自納悶:最近沒聽聞自己得罪什麽人呀?
還有,滾......就不必了吧?
--------------------
作者有話要說:
翻閱大綱,始覺得,這一篇是一篇事業線重,感情線淡的文風,思索改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