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趙玲珑端着青紋梅花枝花樣的茶盅,動作一頓,“你說,粟特商人求見?”
管事應是。
粟特人...
她心中琢磨着此地,等着拜帖之人進來。
唐自高宗以來,逐入鼎盛之時。今上玄宗臨朝,繁榮之态更是一層樓。
朝廷迎四方來使,納歲貢稱臣,引得衣飾繁雜多樣的商人絡繹不絕。
西域遼域,其間大小國翻找史書能有百數,最遠的,一去長安萬二千裏。粟特便是其中之一。
西域至長安,長安南下至劍南,這些粟特人可謂是歷經艱險。
這一行的粟特人顯然并不适應劍南氣候,個個圍裹嚴實,瑟縮着像個鹌鹑一般。
甫一進到炭火紅透的屋子中,終覺自己活過來。
當先的男子右手握拳扣在左肩,低首問禮,一口熟練的長安話,“趙掌櫃安。”
趙玲珑起身回禮,示意對方安坐,“劍南多寒,西域路遠,各位辛苦了。”
阿史德利海朗聲一笑,“唐朝地廣物博,一路行來都是風景,算不得辛苦。”
粟特人熱情,這一位頭一次出門見得新奇多,說話做事透着一股所有人都是自己人的風範,毫不見外。
紛紛揚揚地說了許多見聞,三浮燒春下肚,終于說到此行目的,“吾一嘗那紅湯,只覺驚為天人,感悟此物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嘗...”
趙玲珑眨眨眼:......有些誇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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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德利海并不覺得哪裏誇張,将自己學到漢話中誇獎的辭藻一股腦倒出,“此一行費了些功夫,終于還是找到了傳聞中番椒的源頭劍南渝州趙家。”
趙玲珑點頭肯定,“貴客所尋的番椒正是源自我趙家。”
阿史德利海聞言,激動地站起,“妙哉!吾欲出黃金千兩求購此物。”
趙玲珑客氣一笑,“不行。”
開玩笑,番椒每岔新出,繳納給官府,再分給渝州商會,留下的份額也只緊巴巴地夠支撐辛香彙與和香堂經營以及加盟。
便是如此,她還計劃着類關隴人做黑醬一般,釀制番椒醬,
哪裏有多餘的賣給粟特人。
阿史德利海盎然而來,悻悻離開。
不過他并沒有放棄,臨走前留言,“漢人有一詞名精誠所至,我求買之心甚誠,萬望趙掌櫃三思。”
照顧客人遠道而來,親自送他出門的趙玲珑笑容一僵,“......”
這人...有病吧...
說話就說話,突然跪下算怎麽一回事?
自覺誠意表達十足的男子坦然面對街上人的指指點點,揚首離去。
這一日黃昏,渝州城大小角落傳揚出新出爐的八卦——有一個高鼻梁、深眼窩、藍眼睛的胡人當街下跪,求娶趙家玲珑掌櫃。
聽聞此言,趙玲珑郁悶呵呵。
入冬後的渝州城因為趙家玲珑掌櫃的‘風流韻事’熱鬧了幾日。
然而百姓忙百家,茶餘飯後更多談論越來越近的除夕。
趕在臘八這一日,崔夫人終于到了渝州。
東苑早已是炭暖香袅,崔夫人卻無心安坐,換了一身便宜衣衫,吩咐小廚房的人提上食盒,趕去西苑。
她心裏盼着,到了,才知道,兒子竟然不在家。
西苑管事道:“郎主早間出門,未曾說要去何處。夫人...”
他心裏為難,崔家人人都知郎主和生母不親近,就連請安都沒有幾回。
怎麽夫人這個時候趕回渝州?
他觑見下人手裏提着八寶食盒,猜測道:莫不是一起來過臘八節的?
管事唏噓着,低聲吩咐婢子端茶。
崔夫人揮揮手,攔住管家,“用不着忙活。”
她扶着長榻上的桌子坐下,“二郎不知何時才會回來,叫門上的備着熱帕子。左右無事,我便在此處等他片刻吧。”
這可不像是等片刻的樣子。
管家心道。
雖和郎主不親近,到底是崔家的主母夫人,管事依舊着人上茶點。
伺候的人走了,屋子重新安靜下來。
崔夫人盯着桌前燃着的燈燭,愣怔着。
不知是一刻鐘還是一個時辰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二郎還回來嘛?”
這話像是從嗓子眼裏生硬地逼出來,纖弱不堪,好似風大點就吹散了。
伺候多年的楊媽媽卻聽得分明。
她道:“夫人,二爺會回來的。”
是嗎?
崔夫人視線落在食盒上,思緒卻不知覺越過崔家院牆,一路北上,乘着風進了成都府那座精致豪華的大院。
這時候,府中該是熱鬧的吧。
大郎有出息,官兒也當得好,中書朝年末發了嘉獎令,城中慶賀的宴席如潮,他該是得意的。
秋姨娘得償所願,自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勢,擺開場面,請各府後院女主人吃席面。
夫君是節度使大人,手握重兵,韬光養晦這麽多年,哪裏會在乎她的去留。
憶起和丈夫的幾次争吵,崔夫人面色戚戚。
她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也不知在找什麽,半晌,喃喃道:“怎麽這麽安靜?”
靜地她心裏害怕。
二郎住在這樣的地方,他不害怕嘛?
“回夫人的話,郎主喜靜,伺候的人都在外院,內院少有人走動,自然安靜。”管事道。
崔夫人不知該說什麽。
或許,方才那句話也不該問出口。
屋子裏重新安靜下來。
等到外邊傳來響動,崔夫人一激靈,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竟然倚着小幾盹着了。
她羞愧地起身,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漏鐘,愣住,“已經這個是時辰了?”
她記得自己來時剛過亥時,漏鐘所指,已經是中夜了,
“郎主歸府一向都晚,還請您見諒。”
管家生怕母子生怨怼,急忙解釋,“郎主不知您來,這才在外面耽擱了。若是知曉您到了,必然是早早歸家的。”
“二郎往日都是這麽晚才......”
後半句話沒問完,聽見門邊已經傳來腳步聲,崔夫人扶着楊媽媽站起身,迎上去。
還未到門口,來人已經跨進屋中,先是一愣,随後輕蹙眉峰,“着人再生兩個炭盆進來。”
崔夫人心間一暖,“用不着,我只待一會兒,立時便走...”
袖子被輕輕扯住,楊媽媽搖搖頭示意。
崔夫人頓時反應自己說錯話,“我不是...二郎,母親是說犯不着再麻煩...待的時間不長...”
她越解釋越亂,只好求助地看向身側。
楊媽媽解圍道:“二爺不必吩咐,夫人是說夜已深,不想驚擾您安寝。下人們忙活,又得一番折騰。”
崔母應和點頭。
崔昫‘嗯’一聲,外氅衣褪下,坐在崔夫人下首的椅子上,“母親為何事而來?”
主子沒有說不必,下人自然聽吩咐又生了兩盆炭火。
不一會兒,屋中熱意升冉。
崔母勉強笑了笑,看向不遠處的食盒,“今日...昨日本是臘八,母親想着你事情多,便吩咐人提早做了臘八粥送來。不想,來得不巧。”
那食盒放置久了,內裏的臘八粥怕是早就涼透了。
崔昫順着她視線看過去,只一眼又重新問道:“母親自成都府來,所為何事?”
他糾正她剛才的誤解,一副毫不在乎所謂臘八粥的神态。
崔母僵住,半晌,道:“沒有別的事情,不過是覺得成都府氣濁,出來散散心罷了。”
崔昫直視她面上神情,察覺出什麽,但是并未道明,“您願意就好。”
母子二人本就不親厚,且夜深更重,崔夫人起身告辭。
管家将人送過夾道,再回來時就見郎主正發呆。
他心中微嘆,“夫人自亥時便來了,一直等您回家吃一口熱鬧的臘八粥。好歹,您問一聲呢。”
他是西苑的老人,見主子這麽孤着,心疼。
這話說出來是可憐崔夫人,內裏是在關心自己。
崔昫自然明白管家的心思。
被遺忘在原地的食盒縮在角落,燈火也照不過去,只一個黑影。
崔昫猶豫片刻,“晡食也未吃,現下有些餓,讓人熱了,送上來吧。”
“哎,合該是這樣的。您且等上一會兒。”管家興沖沖地應道。
小心地提着盒子離開。
第二日
崔母一起身,便聽聞二郎吃了自己送過去的粥。
楊媽媽伺候她穿衣,道:“二爺面冷心熱,嘴上不說,心裏記挂着您的好呢。”
雖然這好,遲了很久。
崔母喜氣盈盈,“賞。西苑伺候二郎的,尤其是竈上的,格外多賞點。”
心情好,就連往日最不耐煩看地賬冊都順眼了,“我記得當年出嫁時候,母親随嫁了一批太湖珍珠。着人取出來,趁着二郎未走,送過去。就說這是我送給玲珑的禮,請他傳達。”
底下人應聲。
她可沒忘了自己所為何來。
臨行前,她因為二郎的婚事再一次與丈夫吵起來。
這已經不是他們夫妻第一次争吵。
崔大人只以為妻子胡鬧,使出一貫的手段,一連十數日都宿在秋姨娘的院落。
此舉終于讓崔夫人醒悟。
只第一夜難眠後,第二日天一亮便吩咐人拿着自己成婚時的嫁妝冊子開始盤點。
她是江淮出身,娘家富裕,當年嫁妝沒有十裏,也有一半。真要算下來,豈是一兩日的功夫。
等到盤點清楚的那一日,也是崔夫人啓程出發的日子。
崔大人虎着一張臉,冷言冷語道——出了這扇門,便再無回頭之日。
他倒不是貪圖妻子嫁妝裏的金銀,崔家經營不是一兩日,背後的大船不缺這三瓜兩棗。
讓他憤怒的是妻子的背離。
夫妻二十幾年,他竟不知同榻的妻子,性子如此狠決。
崔夫人一腳踏出大門,柔順的人第一次硬氣起來,“來人,待我走了,便将這大門卸下,一并運到渝州。”
衆所周知,成都府崔家的大門是當年崔夫人進門時,娘家不遠千裏自遼東購得的上好的紅松木,其上包好貼葉子,鑿上大銅釘。
整個成都府,沒一家能比得上這氣勢。
女主人一聲令下,滿府人...沒敢動。
廢話,男主子還在府中,氣得險些翻出白眼了。
一想到那時候丈夫的氣急敗壞,以及聞訊趕來,秋姨娘氣歪的一張臉,崔夫人郁結在心的悶氣咻地消散,連吃兩大海碗滋補湯。
丈夫已經被抛之腦後,自己後半生富貴不缺,崔夫人現在只心心念念一件事——
怎麽助二郎将玲珑娶進門?哦,或者說,怎麽助二郎順順利利地入贅到趙家?
生平第一次做媒,經驗不足的崔母苦惱地嘆氣。
臘八一過,渝州城一年中最熱鬧的趕年集終于在商市拉開序幕。
這一早天還未完全亮,錢婆子便匆匆起身,窸窸窣窣的動靜終于把睡在另一側的丈夫吵醒。
老妻舍不得點燈燭,錢老爺費勁地看了半晌,含糊道:“商市又不會跑,作甚折騰地這麽早?”
錢婆子哼了一聲,手腳麻利地穿戴整齊,床邊是一個小山般高的包裹,“商市不會跑,那銀錢可是長腿嘞。”
包裹中的東西金貴,錢婆子摸黑再三确認系帶拴牢,這才挎在手腕上,“大郎和我一道去,你起了,記得把豬食給做了。”
沒等到老頭子的應答,胡婆子又喊了一句,錢老頭這才懶洋洋地嗯一聲。
錢大郎已經等在院子中,見他娘出來,“阿娘,瑩娘在廚上熱了餅子和水,您吃些再出門吧。”
瑩娘是她新進門的兒媳婦,看着瘦弱,力氣卻大,關鍵是知道孝順。
錢婆子心裏熨帖,熱水餅子一下肚,母子二人再不耽擱,出門趕路。
他們家在下峪村,到渝州城得早起去鎮上車馬行,每人出個三五銅錢,擠上一輛牛車。
今晨風小,錢大郎想到方才母親在屋中的喊聲,道:“阿耶方才又惹阿娘生氣了?”
錢大娘沒好氣,“天冷我知他不願意出門,便饒了。大活人在家,使喚他起來給豬做個食,他還不樂意呢。”
兩句話,足以看出錢家做主的人是誰。
其實,他家以前不是這樣的。
錢大郎縮了縮脖子,回憶起八月前家中的情形。
那時候,家中上下,大到金銀,小到一粒米,都是阿耶做主。
阿娘木讷,不像現在這樣話多,規規矩矩地下地揚鋤頭,春種夏灌秋收冬制衣。
變化是突然發生的。
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下午,陽老虎發威,錢大郎剛從地裏灌水進家,一擡眼就看見阿耶一巴掌扇在阿娘臉上。
他又驚又怒,扁擔一扔,沖上前攔住還想動手的男人。
阿耶罵罵咧咧了許久,錢大郎從他話語中中湊出一個簡單的故事——家中多年莊稼攢下的金銀,錢老婆子竟然偷偷拿了,去找什麽呼雲山買了幾頭小獸仔。
後來,他才知道,哼哼唧唧地四蹄子獸叫彘,俗稱豬。
錢老婆子堅信養這東西,等到肉厚膘圓時,再送到呼雲山,必然能賺上一大筆。
阿耶說阿娘魔怔了,要拉着人放血驅邪。
不管別人怎麽指指點點,錢婆子固執地養着那四個小東西。
不僅如此,也不知她哪裏來的心勁,真就按照呼雲山說的,上山挖豬草,洗豬籠,等到豬大些,還趕着去村子外邊的溪流裏清洗。
按照錢老爹所說——真是比伺候人都精細。
事實證明,這份精細是值得的。
小豬仔子見風長,性情也溫馴,與村裏老人口中吃人的恐怖樣子截然相反。
五個月轉眼過了,秋收結束,錢老婆子着人帶話給呼雲山,說要送豬出欄。
村裏人嘲笑錢老爹,說是怎會有人白白送錢,恰這時,一行十數人趕着寬敞的板車到了錢家。
而後計量工具,契書過印,真到白花花的銀子端出來,錢老爺蹦出來了。
可惜自稱呼雲山趙家的人并不買賬,只認當初畫押買仔子的錢婆子。
自此錢婆子的翻身仗徹底贏了。
在家罵街五個月的錢老爺安靜如鹌鹑,再看妻子只養幾頭豬便趕得上自家地裏五六年的收成,氣焰頓消。
自己做的選擇,又是這樣的善果,錢老婆子性子大改,腰板挺直,張羅着又收了三只仔子。
趕在年前,還給大郎求娶一房好媳婦。
耳邊還能聽到阿娘絮叨的聲音,錢大郎為家中現狀歡喜,不時應和幾句。
也不知哪裏傳出一個勤勞致富的詞來,他覺得自己勤謹些,多為家中分擔點,他家一定能擺脫‘下峪村人窮一輩子’的命運。
終于到了渝州城,母子二人顧不上新奇城裏的好東西,打聽了商市的落處,急哄哄趕過去。
商市說大不大,只在渝州城南,靠近城門邊圈出來的三四畝地。
起初內裏魚龍混雜,光天化日之下,偷竊搶劫屢禁不止,曾有一年還混入了大食間諜,險些算計了劍南道的得失。
官府下定決定整治,一刀切,直接禁令商市開放貿易。
今上登基,統治四海,天下海晏河清,萬國來朝,長安東西二市的繁盛之景傳到劍南後,渝州城的商市又慢慢興起。
如錢家母子這樣從村鎮趕來的人,多如牛毛。
待到日中天的時候,商市人潮終于達到鼎盛。
錢婆子摟着懷裏扁扁的布兜,看東邊胡餅稀罕,瞧西邊沸騰鍋子眼饞,一咬牙掏出五個銅板,“大郎,去買兩張裹豬肉餡的餅子來。”
錢大郎哎一聲,拿錢買餅子。
不一會兒,他從人群中擠出來,遞一張給錢婆子。另一張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半,而後吸溜着指頭上的肉油吃着。
“豬仔子養那麽大,娘連快皮都沒碰就讓人給拉走了。原以為不好料理,不敢浪費做了吃。原來這肉這麽好吃呀?!”
錢大郎狂點頭,表示認可。
母子二人盤算着家中養着的豬,猛一聽,不遠處像是有人兜售什麽東西,人群都往那處擁。
他二人也不能免俗,咂着牙花,到了跟前。
只見一模樣同漢人迥異的高大漢子,手中拿着一只氈帽,尖尖頂,淡灰色,毛料不知是什麽動物的皮毛。
只見這人手中寒光一刀,砍在上面,竟然未損分毫。
人群頓時嗚呼喊聲一片。
錢婆子不感興趣地收回視線,示意兒子走吧。
錢大郎意猶未盡,卻知道分寸,出了商市,只覺那熱鬧遠了,心裏空落落的。
做娘的心思靈敏,“大郎,你且記住,咱是本分人,出了一趟門,別把家給忘在腦後。”
“兒子省得!”
“進山獵到的幾個皮子賣得不錯,該給家中添置些新衣物了。”
“也給瑩娘買嗎?”
“......自然要買。在你眼中,我是那種苛待媳婦的婆婆?”
“嘿嘿嘿...”
母子二人漸行漸遠,空氣中隐約傳來兩人瑣碎又溫馨的對話。
街角臨街茶館
趙玲珑見崔昫盯着遠去那對母子,面上雖未有什麽動容。
可她知曉,對方平靜面孔下藏起的絲縷悵然。
聽聞崔夫人收拾了嫁妝從府城搬回了渝州,也不知他們母子能否如方才過去的兩人,一起過上平靜又溫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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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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