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隆冬時節,渝州城落了好大一場雪。
香海堂院中的那顆樹不再枝繁葉茂,小絨毛般的絮絮雪将它裝裹成一道靓麗的風景,打眼看去,視線一亮,好似那冰涼感就在眼前,靈臺清明。
廊下
地上炭盆生地火熱,中間的空地上左邊吊着一鍋煮沸的紅湯水,右邊是正滋滋冒油的串串肉。
韋二猛吞口水,聞着空氣中交彙在一起的兩種味道,亢奮躁動,“好了沒?好了沒?我瞧着能吃了...”
正從小碟子中挖椒料的高七沒好氣道:“沒有,沒有。瞧着外皮熟了,裏面拉血紅呢。”
韋二:“哎呀,那你快點!”
你行你上!
高七心中嘀咕一句,手上的動作卻沒落下,一邊翻面一邊均勻地抹上汁水。
油水下落濺在火紅的炭火上,‘嗤’地一聲,又是一陣煙氣上湧。
韋二一陣歡呼,視線又轉到另一側的紅湯鍋上,“好了沒?玲珑可是說了,鴨腸快熟,七上八下最脆口。你可別燙老了,老了就不好吃了。”
伺候的小厮應喏,心裏記着動作,規規矩矩地涮腸,而後撈出放在旁邊的蒜泥碟子裏。
嗆口發辣的蒜泥浸沒在清澈的芝麻油中,紅湯香味滿滿的鴨腸裹上蘸料,一口下去,直呼神仙。
韋二吃得爽快,又在小厮的伺候下吃了幾碗,重新惦記上一側的炙肉串串。
忙活半天,一口沒吃的高七郎終于失了耐心,搶過最後幾串,遞到崔昫眼前。
崔二爺的東西,自然沒人敢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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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二嚼地腮幫子鼓起,眼珠子滴溜溜直轉,“哎...趙玲珑不在的第三十六天,想她~~~”
看似沉默讀書,實則盯着一頁紙發呆有一刻鐘的崔昫眼睛一動,瞟向韋二。
韋二撩火,韋二被瞪,韋二心有戚戚。
韋二又咬了一口肉。
崔昫拿起一枝肉,咬前,道:“是三十五日八個時辰...”掃一眼銅漏荷花,繼續,“...三刻鐘.”
韋二反應過來這是在糾正自己方才說得‘三十六日’,捂着臉蛋,為好友折服,“崔二呀,趙玲珑要是不願意入你後院,你看我行嗎?”
崔二爺這下連眼皮都動。
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別礙眼了!
韋二道:“這隆冬天兒的,趙玲珑一小女子,去黔中道這麽久了,也不知走到何處了?別不是錯過宿頭吧?大雪再落上幾天,山道難行,怕是只能宿在野外了。”
正說着話,不遠處有婢子低呼一聲,廊下人擡眼看去,白霧霧的天上又撒起鵝毛了。
韋二:“......”說啥來啥。
耳邊是韋二重新投入‘吃’業的說話聲,小厮低聲回話,廊下白雪簌簌,崔昫盯着外面的雪景,漸漸放空思緒。
大雪落下之前,自長安傳來中書省令,命番椒之家趙家執李唐皇家明黃聖旨前往貴州府,傳授椒種栽植術。
皇家之命,自然不能僅僅叫一管事應付。
自入冬後,趙父不小心染上風寒,便一直咳得不停。怎可帶病出行?
趙玲珑是如今趙家家主,明面生意都是要經由她手,行程核定出發,距今日已經過去三十五個日夜。
黔中道就在劍南臨近,快馬加鞭,東去十七八日就能到黔中道貴州府。
然,已經有十三日沒有收到崔大的信了。
上一封信說黔南刺史大人到了貴州,玲珑一時脫不開身,還未按照制定的日程出發。
過去這麽久了,也不知如今人在哪裏?
有時候,就連崔昫自己都會恍惚——那一晚長壽面影響下的心緒暧昧好似浮華掠影一般,偶爾,崔昫會以為自己策馬出行,只吃了一碗壽面是發生在夢裏的事。
她有要忙的事情,他有無法相随的迫不得已。
二人相處的點滴記憶散碎在歲月縫隙中,稱得上美好的記憶,可堪寥寥。
心中空落就連胃口都淡了。
今日是韋二非要尋個雅趣,賞景做食,不然他定是要出城東去沿途的宿頭撞運氣的。
雖然已經派出接應的人,消息也能第一時間傳回,他還是想要親自走一趟。
好容易鬧到下晌,韋二終于盡興,頂着一張紅彤彤的醉酒臉,被人扶上馬車。
西苑靜地人心不安,崔昫決定還是去一趟隐廬吧。
見不到人,能吃到與玲珑相似手藝的飯菜,聊以安慰。
渝州城百裏之外·一處山洞
韋二胡言幾句,卻猜中大部分。
他們一行十日前從貴州府城出發,按照原計劃,這時候應該已經回到呼雲山鎮上。
豈料一場大雪,接連下了五日,山路濕滑,只能白日出行趕路。耽擱地久了,這一日沒趕上宿頭,就近上山尋了一處寬敞的山洞過夜。
崔大慶幸自己在上一站多買了一些炭柴備着,又往火堆裏放了兩根大柴,“女郎,夜深了,喝了姜湯便早些歇着吧。”
馬車上的厚褥吊起,靠近火堆,摸上去暖融融的,睡覺不至于太折磨。
趙玲珑道:“姜湯煮好,記得分給外邊護衛的人。”
她是女兒身,又是主子,護衛們自然不能和她擠在一塊。就近擇了一處小點的洞穴貓着。
崔大應喏,起身出去。
放眼望去,黑夜之中隐有亮光,那是雪地映出的月光,更添一股清寒氣。
今年的雪比往年大,白日行車馬兒打滑,險些帶着馬車滾落山崖,他們一行只能歇了趕路的心思。
希望老天爺能給面子,明天是個大晴天。
現成的雪水融化就能做水,趙玲珑簡單清洗過,趕着第一縷陽光躍出地平線,便翻身上馬。
馬車笨重,行路多有受限,趙玲珑便換了工具,随行伺候的兩個婢子便留在馬車上。
一路小心走着,翻過一座山後,崔大指着遠處起伏的山脊線,道:“女郎且看,那山線呈‘凹’字,那片谷地向前十數裏便是呼雲山鎮。”
行了這麽久,總算是看到盼頭了。
趙玲珑長籲一口,聽附近馬兒甩腦袋大喘氣,“吩咐大家休息一會兒吧。”
這詞随行出的都是崔昫自軍中挑的好手,行進經驗豐富,就地造坑做竈,不一會兒營地上就升起米香味。
正和侍女說着小話,就聞前方傳來一陣迅疾的馬蹄聲,是前去探路的侍衛回來了。
只是...
在他身後不遠處,數十黑色身影驅馬追趕着。
營地一時鬧了起來,崔大一邊吩咐人守備站陣型,另一邊扶着趙玲珑上馬,“女郎,來人不明,到時相機行事。若是苗頭不對,某會護衛您原地返回。情勢有變,按照咱們之前的約定行事。”
趙玲珑:“知道了。”
幾句話的功夫,方才還輕松嬉笑的營地變得氣氛緊張。
趙玲珑覺得胸膛中的一顆心都要砰砰跳出來了,她凝視着迎面來的這一衆人,努力看清探路侍衛的身形。
主要是看有沒有受傷。
冬日大雪封山,正常情況下,匪徒都會貓冬。
萬一碰上随緣下山攬金的山匪,也不是不可能。
侍衛越來越近,等到衆人看清他周身情況時,順風也傳來了聲音,“二爺來接應了。”
有人哈哈哈一笑,揮舞着手中的長弓喊道:“你個潑皮,吓死爺爺我了。”
虛驚一場。
不一會兒,接應的人馬到了跟前。
當先那人一身墨黑色大氅,來時氣勢如奔雷,扯着缰繩止住,雙目如電緊鎖被衆人護擁在中間的瘦弱身影。
她瘦了。臨走前還肉乎乎的臉蛋如今瘦削,攏着的棗紅色披風襯地美人烏發越黑,容顏清泠。
真是想她想地厲害。或許韋二所說——自己天生就是做望妻石的料。
做一塊石頭有什麽不好,總歸盼到、見到了。
他下馬,将人扶下,“昨日才終于收到驿站回來的書信。一看日子竟是落雪前。我預料着這一兩日你就能到這裏,便提前迎出來了。”
雪地裏站了這麽久,手掌冰涼,他的手掌寬厚溫暖,趙玲珑下意識蹭了蹭,“雪來的突然,這才耽擱了。城裏都好嗎?我阿耶的咳疾呢?”
“都好。伯父的咳疾已經痊愈,但是伯娘怕外邊清寒,輕易不叫他出門。我父親前日同他約酒,還聽了滿耳朵的抱怨呢......”
......
崔昫有心叫她在呼雲山鎮上歇一程。
已經走到這裏了,索性一咬牙回到渝州吧。趙玲珑堅持,崔昫自然應允。
于是趕在太陽下山之前,渝州城的城牆終于出現在今日衆人視線中。
趙家得了消息,一聽說女郎進了城門,出門接人、廚房燒水做飯頓時忙碌起來。
這一趟出門前前後後竟用了四十多日。
女兒頭一次出門就這麽久,趙母天天叩香拜佛,擔憂地整夜睡不着。好容易聽了消息,歡喜地要死。
大門口再聽到孩子喜鵲一般呼‘阿娘,阿娘’,大顆淚珠不要錢地往下掉,抱着人就哭。
還是趙父提醒‘門外有風,快先進屋’,才拽着人走了。
一路上又是‘瘦了!’、‘路上安生嘛?’‘吃得好不好?’等瑣碎地問話。
一群人簇擁來,又‘呼’地很快散了。
崔昫不舍地盯着漸漸遠去的背影,又擡頭看了一眼趙家端正懸挂的門匾。
真是不順眼!
“二爺就是把眼珠子看掉出來,趙玲珑都不會跟你回崔家的。”斜後方傳來一道混不吝的聲音,調調不正經,嘲笑馬上的人。
崔昫回頭,見謝九霄斜靠着石獅子,腳尖點地,不停地晃着。
又一個不順眼的玩意。
手有點癢的崔昫心中哼下,“和楊家姑娘的婚事,謝家準備地怎麽樣了?”
謝九霄回了一趟長安,把妹妹和小侄子認回族譜。
結果被祖母拘在長安,非要成婚才能走。
他趁黑夜翻牆,留下一封書信,一走了之。
哪知道他前腳走,後腳族中就給他定下了和楊家的婚事。
等他到了渝州,婚書早就過定,比他還先到。
新娘子還不算陌生。
楊家,楊修年的親孫女,如今楊貴妃表了三輩的妹妹。
最近謝九霄正耍花樣,想各種法子意圖取消婚事。
被人一噎,他翻出好大一個白眼,“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崔昫氣定神閑,“這話還是送還給你吧。”
兩個人一比,好像都沒什麽贏面,各自移開視線。
崔昫:煩人精。
謝九霄:讨人嫌。
主家一回來,積攢起來的雜務頓時砸了滿臉。
趙玲珑挑了最緊急的幾件處理過,就聞外面人說趙母來了。
她無奈地笑了笑——回來已經五天,趙母愛護雛鳥的行為還沒停下,時不時就奉上湯水。
今日倒是不一樣。
胡媽媽目光慈愛地看着她,一邊以手量身尺寸,“這匹蜀錦可是織錦坊特意留出來的。馬上就是除夕了。老婆子想給女郎做一身喜氣的衣裳,到時候穿上,必定是小娘子中最俏的那個。”
蜀錦是束綜提花的花樓織機制成,風靡長安,部分布坊直接出布直供皇家。
這匹布顏色燦青,繡滿大朵織金線梅花,做成飄逸大袖的裙子,人群當中那麽款款一走,必定迷得郎君們移不開眼。
一想到女兒花枝招展的樣子,趙母笑地眼角紋出來都顧不得了,“這料子還是王家那女伢送來的。說來,她與你閨中情誼不淺,怎麽許久不見她來家中同你耍。”
趙玲珑配合着胡媽媽原地來回轉,方便對方行事,“她手頭忙着呢。”
好友王頌然原是個富養在家的嬌女,平日出門赴宴賞花品茗,件件都是風雅事。
也不知是年少無知芳心暗許,最終卻被傷心而幡然醒悟,還是趙玲珑承襲家業,生意紅紅火火影響到她,王頌然竟也安分,說服家中雙親,慢慢學着打理經營起自己的小私房。
小女郎的一點貼己又有幾個賺頭。
一日王頌然來趙家做客,偶聞管事在說趙家菜館人員要統一服裝的事情,頓時起勁。
先是歸家和雙親議事,同王家管事籌算,同行比價,又是到衣料行當看布看針線,就連最後同幾家對手競争,都有模有樣。
漸漸地,做事有幾分掌櫃的氣勢。
雖然這其中有幾次受不了別人顏色,偷偷掉金豆子,終究是沒有退縮,堅持到和趙家合作。
當時布料行首花三娘拈酸,非說這一單生意是趙玲珑徇私讓給王家的。
對此趙玲珑只是笑笑。
她是親眼見證好友辛苦,從最簡單的針線了解到全盤入局,如同蹒跚學步的孩童一步步穩當。
趙家一道紅湯生意開天破地地創造了加盟模式,不僅僅是渝州城的生意人來磋商,眉城、樂山、成都府,就連山南西道的商人都不顧大雪路難行,遠赴而來。
商人行不走空,來來往往的,衣料生意也在其中。
王家掌櫃察覺女兒肯吃苦,除了趙家布料生意交給她統籌,額外将一間毛料鋪子撥出去。
聽聞這幾日有胡商到了,想來頌然正忙着走貨呢。
女兒是個能幹的,身邊的朋友也好。
趙母遞了一杯茶給她,憐愛地看着,“阿娘聽說你這一趟回來是崔家二郎接的?”
趙玲珑聞音知意,無奈地笑了笑,“阿娘,您又要說我和他的婚事不成?”
趙母道:“不說不說。阿娘不逼着你嫁人。只是瞧着崔二郎改了不少,又和咱們家有生意往來,這才留心。”
她斟酌言辭,“說來,他也是苦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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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趙玲珑眼中,崔昫一點兒也不命苦。
在世人眼中,至少劍南道,說起崔家,誰人不畏懼?
但是母親娓娓道來的故事中,幼時的崔昫卻是如春芽一般柔嫩又脆弱般的存在。
崔夫人實在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
這是趙玲珑聽到母親轉述後,對那位行進有度,高貴典雅的婦人唯一的評價。
崔夫人對崔昫的态度總是帶着讨好與卑微,就連笑都帶着分寸,生怕惹了崔昫不高興。
猶記得上一世自己與崔夫人為數不多的幾次相處。
每每說不上幾句,崔昫便出面接她回府,避如蛇蠍,唯恐她被什麽人給害了的樣子。
她隐約聽說崔家大郎不喜崔昫,成都府城中崔家人也甚少和渝州崔家來往。
具體緣由确實不懂,曾經揣測是崔大郎惡意中傷,後來崔昫道不喜她關懷此事,自己自然乖乖聽話,再不說起。
如今重來,才明白,一切起源不過是整個崔府的偏寵。
對崔家大郎的偏寵,導致對崔昫的無視。
她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有可憐,也有對幼時崔昫的同情。
她恍惚記得那一日崔昫理直氣壯地說他傾心她的場景。
她苦思冥想不得解。
崔昫喜歡她什麽?做的菜式好吃?娶個廚娘不就好了。
那,何時喜歡上自己的?
韋二曾說:崔二是個倒走的山,心裏悄悄喜歡她,卻不明其裏,稀裏糊塗地成親又和離。和離後,又跟個蠢石頭一樣,老往你腳邊湊。
她心情好時,便賞上幾眼。心氣不順,保不準哪一日就是一腳。
這話是當着她面講的。
當時趙玲珑只當韋二閑着吃打,尋空調侃。
點滴思緒彙聚成川。
趙玲珑悶着,心說下次見到崔昫,便不再刻意疏遠了吧。
院子外
胡媽媽小心地扶着趙母走過新鋪的石子路,回頭看一眼,偷笑道:“夫人用心良苦呀。瞧着女郎的模樣,可不是心疼崔小郎君了。”
趙母側過頭,帕子掩唇,“小女伢,以為自己心狠,要斷情絕愛呢。”
知女莫若母。
她自己的孩子,她還能不知道?
嘴皮子硬,做得生意後心腸手段也了得,可惜在情字上,還是個嫩瓜秧子。
崔二是玲珑打小就看上的人,下了多少次小廚房,多少好東西養得他俊俏,又沉穩。
這樣的好材料若是成了別人的女婿
哼,那就是她這個做娘的失敗!
出門做客,聽聞謝家郎君被逼下婚書,驚覺好女婿崔昫很可能被不知名人家下手的趙母抿唇一笑。
該出手時就出手,撒網撈一個半子女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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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趙母端坐池塘,魚竿一甩:“今日釣個小女婿,願者上鈎呀,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崔氏魚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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