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病
待到半夜,慕星進去了兩三個小時沒有一點消息,反倒是醫院外一陣急促的剎車聲,許多車停在了門口。
不一會兒又有許多人走到了門口,當頭那個腳步節奏沈沉不可能聽錯,是那日日夜夜監視着自己的黎微。
“沈沉。”黎微不再像爺爺那樣叫自己阿沉,沈沉知道了此時對方來這的原因。
“什麽事?”沈沉擡起頭,又恢複成那副冷冰冰的模樣,一絲溫柔也見不着。
“她是誰?”黎微指着急診室。
“與你有什麽關系?”沈沉淡淡地說。
這時氣氛有些凝固,黎微額頭上跳起青筋。
“我想你應該知道。”她的拳頭握緊,身後帶來的那一群人也跟着做出準備的姿态,“是沈總叫我來的,這個問題,也是沈總問的。”
她重複道:“她是誰?”
“你沒資格知道。”沈沉騰地一下站起來,身上還滴着未幹的雨水,“帶我去見你們沈總。”
她說的是你們沈總,而不是爺爺。
黎微聽到後危險地眯了眯眼,“沈沉,你應該知道,沈家并不是只有你一個有能力的後輩,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到了現在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正是因為明白該怎麽做,沈沉才會出現在這裏,而不是繼續僞裝,扮演出乖乖小孩的模樣。
“我一清二楚。”
她把懷裏抱着的慕星的外套整整齊齊疊好放在椅子上,提腿率先往外走,回頭看向站在原地的一衆人。
“怎麽?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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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星躺在手術臺上,楊易與其他醫生看到了她渾身青紫的傷痕。
“怎麽回事?”主刀醫生接過楊易遞過來的工具,“家暴?”
據楊易了解,慕星與沈沉見面的時間并不足以家暴,這些傷痕是其他原因造成的。
她看着慕星的傷痕,多是掐或者咬出來的,還有一些細細的刀傷,割得不重,但是應該很疼。
渾身的傷,唯獨避開了微隆的肚子和手夠不到的背。
“她這是......”楊易想到那種可能,壓低眉說不出話。
再回想之前慕星的表現,拘謹,自卑,膽怯,麻木,常常沉在發散恍惚中,夾在現實與逃避現實的幻想中間,不上不下。
對于心理疾病,楊易比普通人了解得要多一點。
倒不是因為身為醫者,而是讀書時代,有一個關系不錯的朋友也得過這一類的病,一瞬間從開朗優秀變得整天低落,心理上幾乎就是垂暮老人,做什麽都沒有勁,只想要睡覺,逃避一切。
她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朋友從死亡邊緣拉回來,自發的對死亡的渴望,比他殺可怕得多。
後來朋友怎麽樣了她不知道,一畢業分道揚镳,朋友就躲到某一處無人知曉,靜靜地不發出一點響動,就連與她最親密的楊易也無法得到對方的消息。
再一次看到這樣相似的傷痕,已經畢業成為護士的楊易心情複雜。
“先手術,傷過會兒再說。”
慕星的情況不太好,手術只能盡量進行,之後孩子能不能保住,還得看她自己。
手術是楊易決定要做的,當時定下方案,她拿着走到急診室外面找沈沉,慕星外套放在椅子上,本該抱着外套的人卻不見了。
果然是這樣的。
楊易嘲諷地笑笑,轉身關上門,在配偶欄上寫了個缺席,明晃晃的兩個字,讓有過同樣經歷的人心口跟着疼。
慕星一直沒有醒來。
她的身體指标正常,随時就會醒過來,可是一等快一個星期,她吊着營養液,就這麽死人一般一直躺着。
醫生只能說有條件去拍個腦部ct,可是慕星是孕婦。
楊易倒知道她昏迷不醒的願意,無非是為了逃避空空如也的現實生活。
那個alpha再也沒有出現。
正好術後第一周,楊易坐在慕星床邊,看着那張蒼白幹淨的臉,想起從前的青春,輕輕嘆了一口氣,惆悵地望向窗外。
一對麻雀,灰不溜秋的,一起站在雨後樹枝頭,你唱我和,很恩愛的樣子。
慕星的睫毛顫了顫,但是沒有睜開眼。
“小慕。”楊易無奈地說,“還是起來吧,睜開眼睛,看看四周,努力地活下去。”
從來沒有人對慕星說過這樣鼓勵的話,她靜靜地躺着,心裏奇怪地出現了一些開心,還有一點不好好活着就對不起這句鼓勵的責任感。
很久沒有睜開過眼睛了,也很久沒有試着動動手指了,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僵硬的,腿還沒有知覺,腦袋空空的,仿佛也沒有知覺。
白色的燈光與窗外的日光刺得她立馬閉上剛睜開的眼,動了動幹澀的嘴唇想說點什麽。
楊易看她的嘴型,是在說:“姐姐,對不起。”
她們這類有心理疾病自卑的人,是不是都很喜歡道歉啊?
楊易想起少年時的朋友,某種意義上,她與慕星的身影重合,兩個都是那麽脆弱。
面對朋友,她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道什麽歉啊?半夜淋雨的時候不是挺能的嗎?”
慕星動了動手指,又試着去擡手臂,唾液分泌濕潤了嗓子,她果然在說:“對不起。”
手臂能擡起來了,她輕輕撫着小腹,微微隆起的幅度還在,小豆芽......
“孩子沒事。”楊易注意到她的動作,“但你的事情可就大了。”
慕星望着她,這個時候,正在中午,病房裏只有她們兩人,一個躺着,一個坐着。
楊易坐着俯下身,隔着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認真地問慕星:“你是不是有抑郁症?”
她在很認真地說話,沒有嘲笑的意思。
慕星身體一僵,急急忙忙移開目光否認道:“沒,沒有,不是抑郁症。我,我只是,很容易感覺到難過。”
很早以前,醫生也說她是抑郁症,是精神病那一類的病,已經很嚴重了,要靠藥物控制,可是她不想在傻子這一屬性上,又加上一個精神病患者。
她不想要承認自己是抑郁症。
況且就算是,又能改變什麽?不過是顯得自己更加可憐可笑而已。
楊易想起來,朋友也像她這樣,不願意承認自己是抑郁症患者。
一個承認的“是”,徹底将他們從正常人的世界中分離開。
他們作為抑郁症患者,就應該與同樣精神不正常的人相處,正常的世界不複存在,任何從前看來平常的東西,在确認自己有病之後全都變得不一樣了。
慕星側着臉将目光放在一旁桌上,桌面上撒了點淡金色的陽光,不知道在她眼裏是溫暖還是刺眼。
楊易與她一同沉默着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她從來不知道面對這一類人究竟應該怎麽辦。
她們總會表現出與本身脆弱完全不符的倔強與堅強,又因為一種奇怪的自卑,不敢接受他人的善意。
“接下來準備怎麽辦?”楊易替慕星将碎發順到耳後,“醫生說你需要靜養。”
慕星身上還有一百多塊錢,醫藥費是楊易幫墊的,那一晚沈沉和黎微那一群人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來過。
楊易還沒有和慕星說過這件事,沈沉渾身濕漉漉的,抱着同樣濕漉漉的她,在雨夜裏沖進醫院,仿佛黎明試圖沖破黑暗,可惜白日被烏雲覆蓋,一切都只是徒勞。
“不知道.......”慕星小聲回答。
這時病房裏那臺電視上播的廣告結束,一陣歡快而突兀的片頭曲在這樣沉默的時候響起,将兩人的注意吸引了去。
“你隔壁床的病人喜歡看這種娛樂圈八卦新聞。”楊易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去拿遙控器,“看別的嗎?或者就看這個?”
慕星看到畫面從女主持人轉到什麽盛大的宴會現場。
“今日沈氏太子沈沉與黃氏小公主黃荔的訂婚宴在市中心xx酒店舉行,來賓衆多,不乏各界大佬,争先為兩位獻上祝福,讓我們來看看現場情況。”
鏡頭轉到大廳裏,沈沉牽着黃荔的手,站在舞臺上,四周喧鬧歡聲笑語,燦爛得好比今天的晴朗天氣。
金碧輝煌的光彩透過屏幕照在慕星所在的病房裏,讓這脆弱的潔白多了一些斑駁陸離。
“別看了。”楊易關掉電視。
慕星依舊看着已經黑掉的屏幕。
她的心疼得麻麻的,跟着腦袋也變得麻麻的,一片空白什麽也無法思考,以至于沒發現楊易竟然知道她與沈沉的關系。
“接下來你準備怎麽辦?”
楊易坐在她身邊看着她,仿佛不這麽寸步不離地守着,下一秒她就會崩潰地哭出來一樣。
慕星身上還有兩百多塊錢,是全部家當。
她已經說過“不知道”了,在這樣困窘的境地中,對于她來說,一句不知道并不能逃避現實。
從小到大,這世上所有的困難都需要她一個人獨自面對,在其他小朋友都有父母夥伴幫助的時候,她總是一個人,這樣跌跌撞撞地長大。
到了現在,忽然有人說要幫助她,就好像一個易碎的夢,因為擔心觸碰導致碎裂,不敢去接受。
所以當楊易嘆了一口氣說:“那你來我家住兩天,至少等小豆芽的情況好一點了再做別的打算。”時,慕星下意識只想着拒絕。
“不,不用了,謝謝姐姐,但是我有地方去的,不用擔心。”
慕星沒有地方去,她在這裏只是一個人。
這幾天楊易家裏來了親戚,其實很不方便,雖然說擠一擠也能勉強住下,但不管對于親戚還是慕星,這樣的招待都太不認真了。
“真的?”楊易确認道。
慕星不想麻煩楊易,更不想讓楊易失望。
她真摯地點頭,“嗯,真的。”
她想,總有辦法能活下去的,就算沒有辦法,其實也不是一件壞事,這樣活着,終歸還是疲憊苦澀多過快樂。
能閉上眼睛休息休息,或許再睜眼,世界就能變得溫柔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