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名
葉斐恍惚地沖着那個人擡起手。
那人信步行來,身如飛鳶,踏葉無聲,輕巧地卸去了臉上的僞裝,來到他的面前。
葉斐搖搖晃晃地向那人邁出一步,伸出手,想要觸摸視野前方那變得模糊不定的臉。一只布滿薄繭的秀美手掌覆上了他的手腕,輕輕握住,引領着他的手,慢慢觸在那張臉頰上。
白皙的皮膚上風霜暗生,黑沉的雙目如同硯中研開的墨錠,帶着蜿蜒流轉的水色,垂眸注視着他。
葉斐笑了,就像迷路許久的孩子在筋疲力盡之時終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至親。
他踮起腳,摟住那人的脖子,對方也擡起手臂,小心地環住他的背脊。誰都沒有說話,兩人在枯枝落木之間靜靜相擁。
葉斐将頭倚在寬闊而勁瘦的肩膀上,多日來繃緊的神經如斷掉的琴弦,意識逐漸遠去,抓在對方背後衣料上的手指慢慢松開,滑落。
仿佛這個人的懷裏,是天下間唯一安全的所在。
“葉斐!”唐枭發覺肩上的力道驟然沉了下來,慌忙攬住懷中的人,手掌撫上葉斐的臉——那肌膚仍舊冰冷如常,蒙了一層濕膩的汗水,脖頸的血脈還在搏動,呼吸均勻而深重。
他松了口氣,跪下身子,讓葉斐靠在自己的肩頭,替他拭去唇邊沾染的血跡,低頭看着那疲憊的睡臉,恍神半晌,才猛然驚醒,四下環顧一番,暫時不見追兵。他從那緊緊環起的手中取下輕劍,抱起葉斐來到樹下,扶他坐穩。
唐枭解開葉斐胡亂纏在肩上的布條,看到肩胛上的箭傷,不由蹙眉,又解去他的衣裳,只見左肩下方滲出的血漬浸透了中衣,顯然是連番的打鬥使得傷口裂開了。唐枭的面色更加陰沉,手上動作則是飛快而娴熟,取藥,止血,包紮,又替他将衣裳披好,正要抱他站起來,葉斐在昏睡中皺起眉,輕輕地哼了一聲。唐枭怕牽動到他的傷,連忙緩下動作,而葉斐垂在腹部的手動了動,指尖摸索到唐枭的衣襟,輕輕攥住。
唐枭撥開他臉上淩亂的鬓發,輕聲喚道:“葉斐?”
葉斐那蝶翼一般的睫毛顫動着,雙眉緊蹙,渾身發抖,呼吸淩亂起來,捉在他衣襟的手指時緊時松。
唐枭攏住葉斐的臉,有些焦急地繼續喚道:“葉斐,葉斐?能聽到我說話嗎?”
葉斐慢慢睜開眼,琥珀色的雙眸中瞳孔渙散。他閉目晃晃頭,伸手摸向腰間,取出一個小藥瓶。他的手沒有力氣,藥瓶從指間跌下來。
唐枭接住藥瓶,拔開塞子湊到鼻子下面嗅了嗅,登時臉色大變:“你又在吃什麽亂七八糟的藥!”
葉斐微微擡起頭,皺眉咕哝:“疼……”
“那也不能用這種東西!”唐枭猛地将藥瓶攥碎丢在一邊,搭上葉斐的脈門,厲聲斥道,“以後不準擅自用藥!聽到沒有!”
葉斐噘起嘴:“可是……”
“沒有可是,不準就是不準!”
“走不動……”
“我背你——不論你要去哪,我都跟着你 !”
“我……”葉斐伸出手,重新攀上了他的後頸,擡起無神的目光,望着他,“可以再信你一次嗎。”
唐枭的眼中晃動着水色,恍若西湖的潋滟波光,他垂眸注視着懷中的人,道:“我會一直保護你。”
葉斐攏在他後頸的手輕輕使力,擁住他的頭顱,将雙唇疊覆在他的唇上。
唐枭愣了愣,繼而閉上眼,擡起手撫在葉斐的耳邊,微微偏頭,承接着這個吻。
葉斐的唇齒間彌漫着血的味道,唐枭以舌尖浸潤着那幹裂的雙唇,将血腥之氣慢慢舐去。随着一吻漸深,湧出的是霜糖般細細的甘甜,綿長悠遠,讓人不自覺地憶起江南的煙雨霏霏,蘭舟歸棹,西湖的浩渺煙波,柳浪莺啼,金鱗紅魚扭動着尾巴在荷葉間穿梭嬉戲,濃香馥郁的桂花瓣糅入晶瑩剔透的糯米團。
就連唇相離時,口中似還蔓延着那軟糯的甜香,一如兒時蹲在夥房角落偷吃的團子,心裏愈是惴惴不安,入口的滋味便愈是甘甜難忘。
“回家吧,好不好。”唐枭抱緊他,在他耳邊輕道,“我們一起。”
葉斐展顏而笑,身子往唐枭的懷裏縮了縮。
“我……”葉斐的雙瞳逐漸回聚,眼神慢慢恢複清明,然而其中的笑意卻一點一點地消解,他忽然一顫,像是剛剛想起什麽,動了動嘴唇,發出沙啞的聲音,“不……我還……”
葉斐垂下手,掌心按在地上,想要撐起身子,然而随即他痛哼一聲,急促地喘息起來,夾雜着劇烈的咳聲,呼吸艱難斷續。
“別亂動。”唐枭扶他坐正,伸手按在他的後心上,渡入自己的真氣。
葉斐的臉上冷汗淋漓,他閉目運功牽引內息,強自抑制住體內四處蹿延的冷痛。他動了動右手,撫上自己的左腕,護手下堅硬的軍牌已經染上了肌膚的溫度。
“我要出武牢關。”
唐枭一時沒有答話,他慢慢收了手,起身走到葉斐面前,蹲下來,道:“陸瞳從辎重營多調了一倍的兵力嚴守武牢關,連兩邊的山上都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就算你生了翅膀飛過去,還有五百步的車弩。”
葉斐睜開眼望向他,微微一笑:“你有辦法對不對。”
唐枭沉吟了一下,答道:“我混不進去,守衛皆是至少兩人一組行動,互相監視。”
“我們也是兩個人。”
“你現在這副狀态,連站都站不起來。”
“不能再耽擱了。”葉斐擡手扶住旁邊的樹幹,發力站起來,然後毫無懸念地,一頭栽進唐枭的懷裏。
唐枭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你又是何苦。”
葉斐枕着他的胸膛:“大概,因為,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沒有人逼你去做。”唐枭撫了撫葉斐的臉頰,撥去他浸了汗水粘在肌膚上的發絲,“天下這麽大,就算沒有你,還有千千萬萬的人。你我于這江山,不過無名之輩,不會有人來銘記。”
江山不會記住我們的名字,只有我們自己會銘記彼此。
“沒有江山,何來你我。”葉斐攀住唐枭的肩膀,擡起頭,琥珀色的眸子清澈無塵。
唐枭聞言一哂:“無論何時,人都在做着同樣的事情。只要人還在殺人,便有我。”他垂目望着那雙清澈的眸子,“江山只是看客,與你我何幹。”
葉斐忽然笑了:“我喜歡桂花團子,所以我想開一家店每天都做好多團子。我喜歡糖醋魚,所以我想劃船出去每天都捉新鮮的魚吃。我喜歡劍廬的火,所以我想做鑄劍師每天都躲在裏面打鐵。我喜歡一個人,我不知道那個人是否喜歡我,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我,但我每天都會想起他,我想同他過一生一世。”
葉斐的手慢慢摩挲在唐枭的耳廓之後,那裏有一道不起眼的疤痕,也許連本人都不曾注意過。
“我還喜歡這江山。”葉斐又望向遠方,那被樹木枝桠割碎的天際陰雲彌漫,硝煙升騰,“我知道這江山不愛任何人,也不屬于任何人,可我只喜歡它安靜時的樣子。”
葉斐扶着唐枭的肩膀借力站直,伸手握住重劍的劍柄,吸了一口氣,将重劍從地上拔出收回腰後,複又提起輕劍。
唐枭沉默了片刻,從懷裏拈出一個藥瓶,遞了過去。
葉斐眨眨眼,用詢問的目光看向他。
“幹我們這行的,自然也有走不動路的時候。”唐枭打開塞子将藥瓶傾斜,一粒藥丸滾到瓶口,“這藥能讓你在兩個時辰之內行動自如,藥效一過,少說四個時辰之內,你會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葉斐微微一笑,接過藥瓶。
唐枭卻一把捉住他的手腕。
“記住,我從來不在乎這江山。”
唐枭将葉斐拉過來,擁進懷中。
我只在乎你。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