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孤
初冬的洛陽郊外一片肅殺之氣。巡邏的狼牙兵列隊從茶鋪前經過,鋪子裏也有三三兩兩的狼牙軍官叫着酒肉,小二都不敢怠慢,跑來跑去忙得腿下生風,至于其他客人則噤聲躲得遠遠的。
茶鋪不顯眼的角落坐着一個身着厚重披風的年輕人,他背着一個長長的布包,身邊還靠着一個五尺多長的物事,盡管用布裹了,明眼人也能看出那應是一把藏劍弟子慣用的重劍。洛陽城門前的茶鋪常有武林人士聚聚散散,行客也不以為奇。
這人頭戴鬥笠,垂紗遮住了大半張臉,隐隐露出的削瘦下颌皮膚蒼白,雙唇幹涸無色。他時不時掩口悶咳,聲音隐忍,似乎不願引起注意。
城門還未開,晨光自高大的牆角斜斜射來,等着進城做生意的販夫走卒已經越聚越多。葉斐坐在這處角落裏,左手捏住茶杯端起,手臂擡到一半便抖得厲害。他嘆了口氣,右手将茶杯接過來送到嘴邊,剛啜了一口,就好像被嗆到,低咳了半晌。
葉斐垂目看了看杯中蔓延的薄紅,甩手将茶水潑在外面的土地上,然後從腰間摸出一個藥瓶,取了一小枚藥丸吞了下去。
晨鐘響起,城門漸開,茶鋪裏外的人群也都喧鬧起來。葉斐的左手掌心伏在桌面,指尖看似不經意地敲動着即興的節奏。
這時店小二湊過來道:“這位客官,現在人多,您看好不好委屈一下,擠一擠?”
葉斐微微擡起頭,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跟随小二來的挑貨郎打扮的布衣男人吩咐了一壺茶,随後坐在了葉斐的旁邊。
葉斐将半滿的茶壺推過去,道:“這裏的顧渚紫筍一看就是假的,本少爺喝不下,這位仁兄若不嫌棄,就拿去吧。”
那人也不推辭,拎起茶壺斟了一杯,說話的語氣卻與身上粗陋的布衣打扮非常不符:“其實,這家店的廬山雲霧才是絕品,這位公子過會兒不妨也來品一品。”
葉斐凝神觀察了片刻,見對方武學底子雜且弱,亦非天策出身,笑了笑,掩口咳了兩聲,啞聲道:“我以為北邙山的那群不會把我賣給別家。”
“北邙山守不住了。”布衣人嘴唇微動,吐出的語句很快淹沒在周圍嘈雜的環境中,唯有葉斐聽來震如雷鳴,“對方派出十數倍兵力圍攻,天策府兇多吉少,閣下去了也來不及幫忙,所以朱軍師将閣下托付給了我們。”
“你們?”
那人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一個“朔”字。
葉斐瞥了一眼,端起自己的茶杯,含混道:“原來是郭将軍。”
“前日陳濤斜失利,精兵損失大半,如今李将軍留守太原,剩下這麽大的攤子,只有郭将軍撐着了。”
“既是如此,貴方軍饷自是充足,大約輪不到區區在下這多餘的閑人。”葉斐啜了口茶,語調悠閑。也許是生意人的矜持在作怪,他面對陌生人永遠不懂得放低姿态,盡管他已經非常累了,茶水入口盡是熟悉的血腥味,難以下咽。
“郭将軍正在聯絡一支奇兵。”對方壓下聲線,改為傳音,“一支本不存在的軍隊。”
葉斐揚起眉,只是被垂紗擋住,并沒人看得到。
“休談這些,總之郭将軍現下急需一批兵器作為籌碼,可是,此等兵器嚴禁私造。”
葉斐的嘴角終于勾起了興致,他輕道:“我知道了,只是我亦有一個條件。”
“請講。”
“玄甲之術。”
久遠的開國之時,曾經造就無往不勝之軍的鑄造奇術,常人決計難窺究竟,而那被朝廷輕易抛棄在關外飛雪中的神兵重甲,卻是鑄造者夢寐以求的奧秘。
對方沉吟片刻,答道:“此事亦非我等能左右,将軍說過——唯有誠心一條路可走。”
“無妨。”葉斐笑道,手指揩去杯口的血跡,将茶杯放下,“本少爺接受賒賬。”
“在下代替郭将軍,衷心感謝閣下相助。”那人低頭,行了一個不引人注目的禮,随後道,“時間緊迫,我們得立即出發。”
“去哪?”
“恕在下不能明說,東邊有一條山道,請閣下到那處會合。”
葉斐盯着茶杯,以餘光目送接應人的身影擔起貨物離開茶鋪。他又斟了杯茶,漱去嘴裏的血腥味,将茶水倒在土地裏,在桌上丢了點碎銀,拿過布裹的重劍,起身離去。
山道蜿蜒崎岖,前日剛下過雨,土地泥濘。葉斐的靴子踏在山路上,深深淺淺,緩慢攀行。山道南側是富庶依舊的南天別院,人工開鑿的瀑布頂端建了一座石橋,直接通向高處的院落,遠處層巒疊嶂,透不盡山河蕭索。前行片刻,山路一轉,只見北方滄桑的洛陽城樓伫立在晨曦之中,初升的朝陽為城樓鍍上一層薄金。往山下望去,巨大的狼牙擂在地上鋪開一片鮮紅,火把的濃煙與山間的晨岚交錯着迷蒙了視野,一并模糊了流年,仿佛那恢弘的東都城仍舊沉睡在繁華盛世的幻夢之中。
“葉公子,這邊請。”短促的低語自身後響起,葉斐扭頭看到挑貨郎打扮的接應人順着山道繼續攀向山頂,便跟上去。
“武牢關守備森嚴,閣下目前處在狼牙軍的通緝之中,單憑兩人決計闖不出去,我們要繞開關口。”
葉斐颔首,垂紗遮住了他臉上難掩的疲憊。他之前獨自繞開金水,取道洛道,快馬疾奔,路上已經累死了兩匹馬。待他在風雨鎮打算換馬時,發現狼牙軍已經開始重金通緝自己,要活捉,可見對方仍未放棄尋找真正的神兵譜。他斬殺了幾個圍上來的狼牙探子,體力損耗巨甚,新添的外傷與經年的舊疾一齊發作,待他提着一口真氣來到城門口的茶鋪後一夜都處在半昏睡的狀态,又不能真的睡着失卻警戒,于是他現在整個人都搖搖欲墜。
“通緝是……幾日前發出的?”葉斐扶了扶旁邊的山壁,用越來越缥缈的聲音問道。
“大約五日前。”
“不太妙……”葉斐喘了口氣,續道,“他們應該快追上來了……”
陸瞳有幻魔妙相心法加持,貪魔護體,葉斐刺的那一刀成效不足兩成,一旦他恢複功力,便會立刻反撲。
“盡快離開。”葉斐撐住山壁,方欲前行,忽地心頭一凜,他霎時拔出重劍向地面刺去,震蕩的內息卷起沙石,凝入劍氣形成一圈屏障。與此同時,自山道兩側飛來數十枝弩箭,在刺到劍氣屏障時扭了方向,噼噼啪啪地插在兩人身前身後的土石中。
“竟然……!”接應人倒抽一口氣,拔出腰間直刀。
兩人各自舉着兵器慢慢倒退着靠近,而山道兩側森森然盡是黑衣蒙面的人影。
“喂,領頭的還躲躲閃閃麽。”葉斐一手扶着插入地面的重劍,一手提起輕劍,凝神觀察周遭的氣息。
“呵。”一聲輕笑,卻無法辨明來處,“我終于明白了,小少爺把人耍得團團轉,我總該有所表示。”
“本少爺何時耍過人,分明是你們一個個自作聰明。”葉斐沉下氣息,用清閑的聲調應道,“如何,三腳貓吃了虧,就開始藏頭藏尾了?”
輕微的破風之響,葉斐舉劍作擋,斜前方擲來的一柄短匕偏了方向,掀飛了他頭上的鬥笠。
“神兵譜——原來如此。”一方山巅上抱臂而立的高大人影披了一件外黑內紅的袍子,漆黑鑲金的兜帽遮去半側臉頰,只露出幾绺白發下那耀着金光的瞳仁,與身上的金飾同樣閃爍着朝陽的光澤,“所謂‘神兵譜’,不是一本書,也不是一張圖,而是一個人。”
葉斐眉間驟然沉積的凝重逃不過陸瞳如炬的眸子,強作鎮定的少爺雖然還揚着嘴角,臉上卻已經沒有了笑意。
“中原人講究禮尚往來,小少爺送來的禮物……”陸瞳立于高處的身影倏忽不見,融進了金色的陽光之中。如同一個信號,兩側的黑衣人同時舉起弓弩。
葉斐心頭警鐘大作,他緊緊握着重劍,揮劍打落鋪天蓋而來的箭矢。就在這時,背後感受到了令人發麻的吐息。
“——我,自當依樣奉還。”
随着利刃撕裂肉體的聲音,滾燙的液體濺上了後頸。葉斐感到被人推了一下,他踉跄了兩步,轉過身去,看到閃耀着藍光的彎刀從布衣男人的後心抽出,鮮血染遍視野。
那個他不知道名字的人一手扶在他的肩上,另一手将一件物事悄悄塞進他的手中,在他耳邊低聲道:“武牢關……北三十裏……隴鎮鐵鋪……”
葉斐腦中一片空白,他茫然地伸手,而那布衣人的軀體從他身前倒落,摔了下去。
明明早就已有了覺悟,這一次,哪怕将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人置于身前為盾,也要保住自己的性命,為了将真正的貨物——自己,安然送入最需要的地方。在這一路上他都在努力去漠視他人的性命,可他終究做不到。
耳邊風聲呼嘯,葉斐下意識一側身,肩胛處傳來的劇痛喚回了神智。他立時後跳,一手取了輕劍,旋身沖出。只見一道金紅光芒在四周黑衣人之間穿梭無序,猶如靈虎跑翠岩,每到一處便定有黑衣人倒地,随後那錦衣身影驟然騰空,借劍氣之力,自山崖上一躍而下!
弩箭如雨一般追擊而來,葉斐半空掣出重劍一揮,再次借力騰空,腳尖踏在一處山岩上,在垂直的山壁上奔跑幾步,提氣再躍,身影隐入山崖之後。
陸瞳衣袍一拂,飄然踏上獵物消失的山岩頂端,望着下面奔流的河水,道:“他跑不遠,搜——要活的。”
幾個輕功好的黑衣部下立時躍了出去。
葉斐以登萍渡水之術踏上岸,轉而跪在河邊嗆咳許久,咳出的鮮血墜入水中很快被沖散。他拄着劍站起來,擡起手看了看掌心攥着的物事——是一枚鐵制軍牌,他咬住挂繩将它系在手腕上,用護手裹好。
現在,他只能依靠自己。
葉斐一邊跑一邊擡手探向背後,握住刺在肩後的箭矢。箭傷不深,他直接将箭拔了出來,丢在路邊的一座木橋上,從衣擺扯下一些布條簡單包紮了一下,向反方向的樹林跑去。
血還是從新舊各處外傷不斷地滲出,随着步伐漸重,葉斐感到視野越來越搖晃,他扶住一棵樹,低頭喘息。
遠處有落葉粉碎的脆響,葉斐猛地擡起頭,雙腿卻如灌了鉛一般,腰後的重劍也仿佛重逾千斤。細聽聲響,有五個人正向這裏追來。葉斐倚住樹幹,将重劍解下插在地上,拔出輕劍,沉膝靜待。
最先襲來的是三枝弩箭,葉斐自樹後繞過,避開弩箭,繼而疾速沖出,劍氣筆直貫穿了最先出現的黑衣人。他翻身後跳,架住了另一人揮來的刀,僵持之時,又有兩人從兩側的樹林沖出,向他舉起弓弩。
葉斐強行揮開對面的刀,避過一枝弩箭,另一枝卻擦過了他的腿側。葉斐身形一頹,手上失了力道,他踉跄着後退,還未站穩,內息卻在此時作亂,他湧出一口血,擡眼只見明晃晃的刀刃向着自己斬落——
然而,對面的敵人忽然一震,刀從手中跌落,人仆倒在地,背上插着一枝弩箭——正是他們自己的兵器。
自兩側包抄而來的那兩個敵人也在同時倒地,身上插着同樣的箭。
剩餘的那個高大的黑衣人在眨眼間射殺了三名同伴,卻不聲不響,他随手将弓弩丢在地上,向葉斐走來。
葉斐支着輕劍擡頭望去,晃動的視野中,只見那個人擡手摘下蒙面的汗巾。随後,那只手探向耳後,撕去了臉上的人皮面具。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