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斷
話音未落,那劍氣纏身的人影舉着重劍直沖而上。陸瞳不避不閃,只是呵笑一聲,整個身影倏忽間消失不見。葉斐動作一頓,知是明教心法下獨有的僞裝之技,立時揚起重劍,旋風般的金色劍氣席卷周身,以密不透風的攻擊作守。
雙方的招式皆不能持久,不待兩息,便見分曉——陸瞳的進攻時機掐算極準,恰恰在劍氣的旋風緩下來的瞬間現身,一式驅夜斷愁當頭擊出。而葉斐的身前乍現一道金紅劍影,化去彎刀大部分的攻擊後繞身不息,同時重劍裂地劈下,光若夕照。
重者如泰山不動,迅者似烈火侵掠。葉斐一劍劈出後沉膝以待,陸瞳則身姿輕盈,他手中旋動着雙刀在幾步開外立穩,森然一笑:“我懂了。”一時間刀上流轉的焰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幽月般冰冷的藍。
葉斐心頭一凜,冷汗無聲地墜下。他幼時遭寒功重創,最懼陰性功體,方才若不是防禦及時,那一招驅夜斷愁之中的陰氣定會直接要了他的命。他的身子向來撐不住長時間的奔波勞作,遑論戰鬥,空有精湛的劍術與優秀的爆發力卻難以持久,臨敵經驗少之又少,而眼前的明教刺客則是前所未遇的強敵。
他不禁在心底苦笑——自己究竟是為何要犯入此等險境的……丢失的地圖乃材料倉庫路觀圖,放在平時是大事,此時此刻不過是又一重擾敵的幌子。趁着敵人的注意力還集中在地圖,他明明應該以大局為重,先行自保并加緊聯絡天策府的接應人才對。可是他知道,如果自己不立刻追來,就再也找不到那個人了。
那個人會永遠躲着他,隐入芸芸衆生之中絕不再讓他尋得一分一毫的線索,也許某日會扮作他認不出的路人與他擦肩,也許會在他彌留之際化作臨終的幻象自他眼前晃過,也許會比他先死在一個他永遠不會知道的角落。
不,不可以……一想到這些結局,他的理智便徹底崩塌了。求不得,得複失,本已沉如死灰,卻突然被施舍了希冀的星火,火光未亮,又倏然被滅去。他無法忍受這樣的作弄,哪怕一刻也好,他只想将這天意踩在腳下,哪怕星火終是要歸于冷寂,他也要在踏上陌路前,将這本不該得的希冀親自斬斷。
葉斐不敢看不遠處那委頓在地的人影,明明掌握分寸決意刺出那一劍,出招後卻又立刻悔恨交加,任何理智的借口都無法掩蓋胸中瘋狂竄動的痛楚。
應當劃清界限。可是舍不得放不下。
必須低調前行。偏又執意停步涉險。
他早該明了,自那人揭下面具起,便注定了他如今的歧路——那種摒棄一切的沖動,家國大義統統抛下,只想握住你的手再也不松開。
我對你說了很多話,卻一直說不出那句最重要的。
唐枭跪在地上,從傷口湧出的血浸染了落葉,恍如很多年前的楓林。
要害未損,他還有力氣自救,可是在這段不知漫長還是眨眼的時間裏,他只是愣愣地看着血從自己的體內汩汩流出,腦中沒有任何思慮。
就這樣倒下去,睡過去,如何?他原本就是一個不存在的人,理應在很久以前便死去,沒有這之後傀儡般的茍活,亦不會有攪動他情感的,這奢侈的希冀。
都不存在。就此滅去吧。
他變回了那個奄奄一息的孩童,大家都死了,他被壓在沉重的屍體下,默默地等待永寂的降臨。那時候,依稀有一道光,破開混沌,來到了他的面前。
明黃的衣擺,如光的笑容。
不……我還……不想死……
他突然掙紮着爬了起來。
我還……想見他……
“铿”的一聲清響,是兵刃交接的聲音,步伐矯健,枯葉紛飛,大地微微震動,那是他多年來習以為常的厮殺。為了在厮殺中生存,他埋葬了所有的情感,包括指引他重新站起來的,那道光。他從塵埃中站起,卻忘記了當初站起來的理由。
視野中有一抹金影,支着劍,立在紛紛落葉之中。
是的,我還想見他。
還不能逃。
阿斐!
葉斐忽然一震,收起重劍,拔出輕劍向地面一擊,雪消梅隐香入土,霎時幻化出七重劍影環繞周身。緊接着他輕身掠出,影擊貫日,劍出斷月,劍招迅捷,輕靈如水。
陸瞳的彎刀上月魂凝華,陰冷的內力化作冰藍光華在刀刃之上流轉不息。其中一柄彎刀架住了輕劍的急攻,葉斐忽地騰空翻身,劍鋒繞過刀刃,直鎖對方喉嚨。而雙刀突然自兩側夾住了輕劍,陸瞳擰身轉動刀的方向,攪得輕劍生生旋了一周。葉斐的臂膀扭痛不已,尚無暇調整身形,陸瞳便一腳踢在他的肘後,葉斐手一麻,輕劍脫手飛出!
冰寒的雙刃一正一反,先後劈來,葉斐掣出重劍,強行擊偏先至的刀尖,然而另一柄刀卻以極其巧妙的角度自重劍中央的縫隙刺入。葉斐一驚,揮劍卡住刀路,陸瞳已是輕巧地收了招。他低笑一聲将左手上反握的刀舉起,垂下右手上正握的刀,刀尖染的殷紅正一滴一滴地墜落在土地中。
葉斐将重劍揮出後猛地插入地面,扶着劍喘息不止,左肋下劃開的破口滲出了鮮血,很快在白衣上洇散開來。
陸瞳——真是一個可怕的對手,方才害他吃虧的地方,轉眼就變成了供他利用的破綻。
葉斐突然嗆咳起來,一口血湧上喉嚨,渾身冷得發顫。即使身懷高超的武技,殘破的身軀也注定與戰場無緣,如此長時間的打鬥早已超出了極限,牽動多處舊疾,五髒六腑皆劇痛。他抿住嘴唇竭力壓下嘴裏的血腥,伸手點了幾處穴道,有些搖晃地向後撤了一步,腳下似乎踩到什麽。葉斐一愣,但是來不及多作思索,對面陸瞳已經持刀逼近。
葉斐咬牙撐起身子,舉劍迎上,冷到幾乎失去知覺的身體已經無力招架,只得在對方的彎刀刺來之時強提內力作擋,一道冰藍劍影如月冷寒泉,抵住刀尖,卻終是難阻對方那天心月滿的破魔一擊。葉斐倒退數步,再難支撐,扶着斜插入地的重劍,單膝跪倒,伴随着劇烈的咳聲,幾蓬血花在地上綻開,捉着劍柄的手也逐漸無力地墜了下來,手指深深地掐進土地裏。
一個人踩着落葉走至近前,垂下的刀尖上鮮血滴滴墜落。
“小少爺果真天資秉異,可惜——身子骨差了些。”
那柄染血的彎刀向上擡起。
“陸瞳!”
陸瞳聽到一聲斷喝,向那處瞥了一眼。不遠處那個墨藍勁裝的人影一手舉着千機匣,對準了他。
“別動他。”唐枭按着傷口撐起身,喘息道。
“哦?你何時變得如此仁慈。”陸瞳說着,并沒有看向他,而是用刀背挑起葉斐的臉,“小貓兒你,當真中意這小少爺?”
葉斐被強行擡起了頭,那沾滿血的唇邊仍舊帶着笑意,他用微弱的聲音道:“神兵譜。”
“嗯?”陸瞳那對異色的眸子眯了起來。
“殺了我,你永遠也碰不到神兵譜。”
“呵。”陸瞳看似很悠閑地一笑,手上的刀卻猛然刺出,刀刃順着葉斐左肩的鎖骨下方埋入,撕裂了血肉!
葉斐終于發出一聲短促的呻|吟,頭垂了下去,身子慢慢軟倒。
“住手!”唐枭扣住機簧,一箭射出。陸瞳偏頭避開,刀也從葉斐的左肩抽出。
葉斐整個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陸瞳沖着唐枭笑了笑,用刀尖撥開了散在葉斐臉上的鬓發,露出失去意識的蒼白側臉,尖銳的薄刃觸在他的頸邊,微微下陷的肌膚上開始滲出一道細細的血線。
“陸瞳!放開他!”
唐枭大喊,牽動到傷口的痛楚使得他站不穩,踉跄了好幾步。他擡起頭,将急促的呼吸壓下,開口時,聲音與神情皆變得鎮靜而肅穆——
“你要我做什麽。”
陸瞳聞言略微擡頭,勾起嘴角望向他。
唐枭一字一句道:“放了他,我為你做事。”
陸瞳笑出了聲:“你,當真?小貓兒一片心意,可惜不知小少爺領不領情呢。”
“哪那麽多廢話!”
“也罷,你高興就好。”陸瞳笑着搖搖頭,收了刀,俯身捉住葉斐的衣領從地上提了起來。
“你要做什麽!”
“當然是替你把小少爺養起來。”陸瞳攬住葉斐的腰将他扛在肩上,轉身對唐枭露出作弄的笑容,“別擔心,我自會叫人養得白白淨淨的。小貓兒何時想要了,過來玩就是。”
“我叫你放開——”唐枭剛向前一步,就搖晃着再次跪了下去。
然而,他話未說完,便倏然愣住。與此同時,陸瞳的身子一顫,半隐在兜帽下的異色雙瞳閃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一截短短的刀尖自陸瞳的心口穿出,被血染過的霜白刀刃閃爍出幽藍的光澤。
背後傳來的話音,帶着輕佻的笑意——
“沒人教過你不要随便撿路邊的東西回去養嗎?”
葉斐屈膝向着對方的腹部一頂,身子從陸瞳的臂膀上掙脫,落下來在地上一個滾翻,迅速撲向落在一旁的重劍。
陸瞳愕然低下頭。
那是錯金短刀的斷刃。
葉斐在倒下時不着痕跡地将斷刃從地上拾了起來,方才逮到機會便斷然刺入了陸瞳的後心。
“那次我撿了一只貍貓,結果養成了老虎。”葉斐拾了重劍在手,狡然一笑,回身掄出一束金燦燦的劍風。
陸瞳晃了晃,身影如暗塵一般消散在了空氣中。葉斐知他是故技重施,淩空旋身揮斬,劍氣震起周身四尺的落葉飛揚滿天。只要有人近身,就必然會觸到這些騰空的碎葉。
葉斐沉膝待了片刻,敵人卻杳無蹤跡,枯葉慢慢回旋飄落,周遭逐漸寂靜下來。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拖着曳地的重劍走了幾步,彎腰拾起輕劍,還沒直起身就劇烈地咳了起來,噴出的鮮血在地上滴滴答答地染了一片片觸目驚心的痕跡。
“葉斐?”唐枭掙紮着站起來,剛邁出一步,葉斐便霍然擡起輕劍,劍尖直直地對準了他。
“別過來。”
葉斐斜拄着重劍,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唇邊沾滿血跡,方才那身陷苦戰亦不曾消減的笑容已經找不到半點蹤影,一雙琥珀色的眸子蒙上淡淡的陰翳,卻不減厲色。他手中輕劍對着那個蹒跚而來的人,而對方只是顫了顫,依舊邁步向這裏走來。
“葉——”
“閉嘴。”
輕劍旋出一道劍風,向着唐枭掃來。唐枭沒有動,他垂下視線,任由劍氣自他的額角擦過。他神志一昏,方意識到這一招是……醉月?他踉跄了幾步,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栽倒。
唐枭睜開眼時看到了陳舊的房梁,光線很暗,搖搖晃晃的,夾雜着輕微的噼啪聲,附近應是生了火。渾身酥軟提不起力道,也幾乎感受不到痛,身上的傷大概被處理過了。他艱難地向旁側扭頭,看到屋子中央生的火堆,坐在旁邊的人半裸着上身,正在包紮肋下的傷口。
聽到唐枭的響動,葉斐叼着布條扭頭看了看他,又低頭繼續專心地包紮。
唐枭想要起身,卻發現內息阻滞,四肢都動不了。他動了動喉嚨,聲音還在。
“葉斐,解開我的穴道。”
“本少爺正忙。”
葉斐的聲音含含糊糊的,因為他的牙關正緊咬着布條與右手一道将左肩與肋下的傷口纏起來,随後他揭開胡亂團在右手上的帕子,開始包紮手掌的割傷。他的左臂幾乎動不了,只能埋下頭去繼續用牙齒把手上的布條慢慢纏好,系緊。
他拿起染了半身血跡的衣裳艱難地披上,脅下的扣子系了半晌,然後拾起唯一還算幹淨的披風把自己裹起來,默不作聲地閉目打坐。待運功一周天後,才站起身,向着土砌的床鋪走過去。
唐枭費力地扭動脖子環顧:“這是哪裏?”
“本少爺神通廣大,到處都有地方睡。”葉斐抱着手臂往牆上一靠,環起手指掩口咳了幾聲。
“你的傷……如何?”
葉斐瞥了他一眼,那張臉在晃動的火光中顯得陰晴不定,琥珀色的眸子之中透着一種無底的寂。
他道:“與你何幹。”
唐枭眼中逐漸滅去了光彩,他阖上眼,嘴角苦澀地揚起,道:“為何不殺我。”
“為何想我殺你?”
“本該如此。”
“這麽說,你原本打算殺我了?”
“不,我——”唐枭沖口而出,又頓住,用冷卻的聲音續道,“是。”
葉斐淡淡一笑:“那還真是辛苦你了。”
他拉了拉披風,靠在牆邊不說話。
唐枭也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你早就知道。”
葉斐沒有看他,嘴角的笑意淺淺的,讓人無論何時都捉摸不到分毫,而他早已看穿所有。
“想知道你的破綻在哪裏?”葉斐的語氣很清閑。
“如果你肯說。”
“說過了——本少爺親手做的東西,沒有人能仿制得來。”葉斐從腰間摸出那對兩人見面時用來接頭的鐵符,晃了晃系在上面的穗子,“本少爺親手編的穗子,也一樣。”
唐枭的眼中閃過一絲恍然,他自然知道是怎麽回事,而讓他不寒而栗的,是他憶起了葉斐原本對着徐泰安說出這句話後,又向他投去的那一眼。
“符上的穗子被換過,為何呢?”
他以手指夾住兩塊鐵符,就着火光翻轉,其中一枚閃爍着幽藍的光澤。
“這鐵的材質很特別,遇到血後,色澤會發藍,而且清洗不掉——接頭信物被血浸過,又被清理過,染血的穗子也換掉了……所以,一定是發生過什麽事情對不對?”
葉斐将鐵符收了,狡黠地笑着。
“而且是,不想被本少爺知道的事情。”
唐枭長出一口氣:“原來……”
“是的,你的身上沒有新傷,你自己也說最近沒有受過傷,來的時候一點麻煩都沒有遇到過。那麽,血跡又是怎麽回事呢?”
原來,葉斐當初要他更衣,還盯着他的身體問這問那,是早有計較。
“有一個很簡單的解釋——來到我這裏的唐門,已經不是我雇傭的那個唐門了。”
“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帶着我上路?”
“我并沒有證據啊。”葉斐攤了攤手,好像事不關己一般,“唐少俠心思敏捷,定有無數種說辭來應付血跡一事,我自己都能想出好多可能性呢。”
葉斐歪頭看向他,笑容帶着不明的意味與呼之欲出的倦怠。
“所以,只好暫且帶着你玩咯。”
唐枭嘆氣一笑:“你掌握一切,卻佯作愚鈍,是要把變數留在身邊看管,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樣。”
“不敢當,你這個變數,本少爺可掌握不住。”
葉斐自嘲地哂道,從懷裏摸出一個小袋子。
“你的任務結束了,唐少俠。”
唐枭覺得周身都冷了下來,他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護衛的表現差強人意,雖然有一些違背合約的行為,但是本少爺向來脾氣好,就不多做追究了,這是剩餘的酬金。”他将小袋子放在床頭,轉身拿起靠在牆邊的重劍,“穴道兩個時辰以後會解開,唐少俠,請自便。”
唐枭強行運起內息,仍舊沖不開穴道,他躺在那裏大喊一聲:“葉斐!”
背着劍的背影在門前停住了。
“你要去哪?”
“與你已經沒有關系了。”
“你要一個人走?”
葉斐扶着門框沒有回頭。
唐枭急道:“不行,太危險了!”
“敢問唐少俠有何立場來提醒本少爺?”
唐枭語塞,胸中蔓延着撕扯一般的痛。
葉斐在門檻前停了片刻,突然道:“都說君子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十年來我為山莊經營,為大唐鑄兵,直到現在,我心中依舊存着這個天下。”
他望向屋外陰霾的高天,抓着門框的手指漸漸掐緊。
“可是,我也曾想,若能與你為家……”
若能與你為家——
我大概,不會再在意這江山的名字。
葉斐沒有說下去,他跨出門檻,身子突然無力地一晃。他緊緊抓住門框,低頭猛咳不止,夾雜着液體墜在地上的滴答聲響。随後他快速挺直身姿,走了出去。
“葉斐!”唐枭全力運功,阻滞的穴道卻不見反應,他感到一股腥甜的味道湧上了喉頭,“葉斐!你站住!”
門外的人牽了馬,跨上馬鞍。
“阿斐!”
馬蹄踏碎落葉,答答遠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