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夜
唐枭平日裏警覺習慣了,突然被制,指間便直覺地拈了枚雷震子揚手一揮。葉斐一掌劈在他的手肘,雷震子從唐枭手中落下,劃過葉斐的衣袖,帶出一道血痕,而唐枭則徹底失去平衡,一頭栽到了葉斐的懷裏。
“啧,好暈啊。”葉斐眯起眼睛晃了晃頭,撸起袖子看了看小臂上那道淺淺的劃傷,嘆氣道,“就算是催我睡覺也不用這樣,我如果這麽容易睡着,每天就不用失眠了。”
雷震子上淬的藥物可以讓一般的江湖人神志迷糊上好一陣子,對葉斐竟不管用。聽他的意思,通常的安神藥都起不到作用。
唐枭想起身,自然是失敗了,一旦被葉斐捉住,不全力拆上幾招是掙脫不了的,而他又不屑于跟一個病患較真。眼前這人是他的雇主,唐枭的任務是保護他而不是揍他。
不過,這人還是一個自己承認斷袖的男人,現在唐枭正被這個男人摁在懷裏。
“陪我睡覺。”葉斐說。
唐枭的眉擰了起來。
“因為你暖和呀。”葉斐笑着把唐枭摟過來躺下,掀起被子把兩人都罩上了,片刻又皺眉坐起來,道,“把鞋子脫掉。”
葉斐伸手就去替他脫鞋,剛觸到他的腳踝就吸了口氣縮回了手。唐枭一臉意料之中的表情斜眼看他把手指放進嘴裏嘬,移開目光,笑了笑。
葉斐甩着手道:“把你身上的刀子拿開好不好?”
“唐門的人是不會讓自己身無寸鐵的。”
葉斐啧了一聲,轉而去解他脅下的衣扣。
唐枭一把按住他:“你做什麽?”
葉斐無辜地歪頭答道:“睡覺啊。”
他輕易地撇開了唐枭的手,扒開他的外裳,小心地避開藏在各處的利刃,然後箍住他的背,将身子伏了上去。
唐枭頓時有種被冰塊砸到的感覺——葉少爺的體溫是真冷。葉斐則是滿足地抱着會散發熱度的人形大枕頭,哼哼着閉上眼睛。
唐枭皺着眉低頭看他——那對眼睫顫啊顫的,過了一會兒,又睜開,兩人正好對上目光。
“睡不着。”葉斐咕哝。
唐枭露出“我就知道”的眼神。
“吶,小唐,你真的沒有喜歡的東西嗎?”
“我喜歡安靜。”
葉斐又閉上眼,不到一盞茶功夫,再次睜開。
唐枭嘆氣道:“你總是這樣?”
葉斐點點頭。
“為何?”
“因為冷。”輕描淡寫。
“為何藥物會不管用?”唐枭試探着問。
“我說過啊——因為吃太多。”葉斐的語氣充滿理所當然,“什麽湯藥啊草藥啊藥囊啊熏香啊,每種都試過,用過一樣加一樣,結果都不管用咯。”
“你怎麽可以——”唐枭突然扳住他的肩膀,斥道,“那麽多安神藥,對身體有多大害處你知道嗎!”
葉斐睜大眼睛,望着突然發起火來的對方,眨了半天眼,竟沒說出話。
唐枭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莫名失态,就像腦中有根線燒壞了,鬼使神差地支配了他的思維,他有些尴尬地移開視線。
葉斐笑了,笑容卻又很快淡了下來,他道:“小唐你不是一樣的嗎?”
唐枭恢複了冷漠的語調:“我與你不同。”
“怎麽會,大家都是一樣的。”葉斐抱着他蹭了蹭,閉上眼。
隔了一會兒,他又開口道,“我想,我還是做錯了一件事。”
“怎麽?”
“我沒能讓徐叔好好地活下去。”
“個人選擇的路,與別人無關。”
“我以為,只要我做得再好一些,就可以……”
“別想了,不是你的錯。”唐枭撫上了他的頭。
“小唐。”
“又怎麽?”
“你真好。”
“快睡。”
葉斐的呼吸慢慢深長起來,兩人的體溫融合着,逐漸趨于同一。
葉少爺箍着他的力道漸漸松了下來,唐枭小心地從自己肋側拎起他的手臂,輕輕放到一邊。葉斐只是迷糊地哼了一聲,沒有醒。唐枭正要收回手,指背突然觸到一個硬物,他低頭看去,是葉斐一直挂在腰間的錯金短刀。
在葉斐不知從哪裏變出那柄輕劍之前,他一直以為這短刀是葉斐身上唯一的武器,鞘身鑲金帶銀,看上去裝飾作用大于實際功用。如今貴重的長劍被他随手放在屋中的幾案上,這把短刀卻從未離身,甚至連睡覺都硌在身下。
唐枭用手指輕輕觸了觸短刀的刀柄,表面紋理細致,工藝上乘。他又看向葉斐的睡臉——依舊是那副疲倦的樣子,只是眉頭似是比往常舒展了些,臉色也紅潤了許多,時不時咂咂嘴,不知在嘟囔什麽,亦或是在做夢吃糖糕。
唐枭坐起來下了床,又扭頭看了看,俯身替葉斐将被角掖好。
葉斐裹在被子裏動了動,發出含混的聲音:“無霁……”
唐枭聞言一震,眯起眼睛注視着尚在沉睡的少爺,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随後他拾起自己的披風與面具,轉身走出門。
大風吹得窗紙沙沙作響,唐枭走到後院,披風與衣袖頓時在風中飛揚起來。濃墨一般的夜色中,滿目紛紛揚揚的銀杏葉影。他擡頭向銀杏樹望去,愈發光禿的樹枝上,赫然立着一個人影。
一道閃電耀過,那人兜帽下隐隐可見的異瞳便如波斯貓一般,流轉着詭異的光澤。
唐枭站在廊下斜目看着樹上的白衣人,負在背後的右手扣在千機匣的機簧上,冷道:“你最好別打他的主意。”
“別緊張,我不是來搶生意的。”兩人相距甚遠,狂風之中,陸瞳的低笑聲卻如響在耳畔,正是傳音入密的心訣,“我來幫你。”
唐枭像聽到了拙劣的笑話,不屑地哼了一聲,千機匣在手裏張開。
“你的生意,我的任務,一個目的。”陸瞳伸出手,指指唐枭又指指自己,“你應該猜到了,你這次的雇主是我的老板,我是奉命來助你的。”
“不需要,滾。”
“別這樣,難得合作一次……”
“我不與任何人合作。”
“這次可是軍機大事,你我——”
“我沒興趣知道雇主的事。”
“你已經知道了。”陸瞳嗤笑,“小貓兒你每次裝糊塗,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哪個‘匿名’的雇主在你眼中是真正匿了名的呢。”
“你想必也知道合約的內容——我的目标只有一個。”唐枭雙手端起千機匣,“無論劫镖者誰,一律當作敵人處置。”
“咱們兩人動起手來,誰都沒有好處。”陸瞳立在搖晃不已的枝杈上,身姿在狂風之中仍是巋然不動,“小貓兒這麽機靈,一定查到了真正神兵譜的下落。”
“沒有。”
“那就是有頭緒了。”
“葉斐身上沒有神兵譜,他可能只是個幌子。”
“小少爺連自己身邊的人都信不過,你說,他會把神兵譜交給別人?”
唐枭垂下視線,似乎在思索。
“你可別小看了那葉小少爺的心計。”陸瞳的聲音在繼續,“這麽多年,都說是天策府請藏劍鑄兵,實際上神兵譜相關的事,藏劍那邊歷來只有小少爺一人在管——他是唯一真正接觸過神兵譜的人!”
夜風染上了濕氣,雨點開始斜斜地打下來。唐枭站在屋檐下,任垂落的水簾模糊了視野。陸瞳自樹枝輕輕躍下,如貓一般無聲地踏上院牆,雨滴一觸到他的衣袍便扭曲了方向,好像遇到了無形的屏障。
“如今天策府自身難保,小少爺只能借助镖局的掩護,雇傭唐門的戰力,自己上路。”陸瞳側過半張臉來,看着雨幕之後那一襲墨藍勁裝的身影,“神兵譜,只可能在葉斐的身上。”
唐枭不動聲色道:“我自有打算,你別來礙事。”
“小貓兒你這話可真傷人,我帶了那麽多部下拼了命地為你掩護,你竟然嫌我礙事?”
“你已經害我被懷疑了。”
“有什麽關系,最終都要殺掉的不是麽——呵,不如現在就與我直接殺進去如何?那小少爺,現在是孤身一人吧?”話音未落,一道光芒擦過陸瞳的臉頰,割裂了他的兜帽,幾縷素白的鬓發飄落在雨夜中。
唐枭手執千機匣,對準圍牆上的白衣刺客,一字一頓道:“我叫你滾。”
“小貓兒,你有些不對勁吶。”陸瞳擡手抹去了臉上的血滴,放到舌尖舔了舔,語氣反而帶上了興致,“難不成,你在意那小少爺?”
唐枭不再言語,而是直接扳動了千機匣。雨幕之中,陸瞳的白影倏然消失,轉瞬間又出現在廊下。唐枭指間的暗器立時抛出,一個閃雷劃過,湮沒了兵戈之聲。唐枭的手臂尚未收回,便覺一陣扭痛,陸瞳移至唐枭身後,反剪着他的手臂。
“與你交代任務的人沒說麽?對了,你的任務是替換那個唐門弟子,不知道小少爺的事。”陸瞳伏在他耳邊輕道,任憑唐枭全力掙紮亦紋絲不動,“那小少爺命中帶煞,與他親近的人全死了,他自己也重病纏身,無依無靠,你,莫不是想起自己了?”
唐枭擡腳掃向身後,陸瞳的長靴則直接跺在他的腳踝,唐枭吸了口氣,險些栽倒的身子被制住左臂的力道生生拉了起來,他聽到陸瞳的聲音依舊附着在耳邊:“呵,你若喜歡他,我便不殺,待你完成任務,我捆了他留給你玩便是。”
唐枭執着千機匣的右手不易回擊,此時竟直接松開了千機匣,拔出腰間短刀便向後刺。
“不過,你若任務失敗……”陸瞳将他一推,自身則輕盈地向後滑去。
唐枭以腳背勾住了墜落的千機匣,此時向上一踢,左手便重新執起了武器,轉身一箭射出。陸瞳一閃隐到柱後,翻身躍上了屋檐。唐枭沖進後院,千機匣所指向的屋頂已經沒有了人跡,只留一聲帶着笑意的傳音快速消散在雨聲之中。
“——我會砍下他的頭送給你玩耍。”
唐枭端着千機匣在雨中四顧,冰冷的雨水斜打在他的臉頸,如惱人的蟲豸鑽入脖領。
以往被陸瞳攪擾的生意太多,他知曉陸瞳的用意,因着實讨厭與此等人共事,所以往往不做理睬,多年來早已習慣于同這個神出鬼沒的明教刺客周旋往複,卻沒有一次如現下這般進退維谷,因為……
唐枭站在雨中慢慢攥緊拳頭,聽到房屋的後門打開的聲音,擡頭望去,見門縫間露出葉斐的側臉。确認無事後,葉斐從門後轉出,手中提着長劍。
“小唐?”葉斐喚道。
因為你——為何,為何是你。
既已為暗夜之中的行者,這世上便不該存在迫使他掣肘的事物,可是在那些早已被他抛棄埋葬的東西裏,有什麽死灰複燃了,打得他措手不及。
是巧合,亦是天命。
唐枭望着葉斐單薄的身影,一時愣住,直到葉斐跨出門檻走到臺階上,從屋檐滴落的雨水打濕了只着中衣的肩膀,唐枭才如夢初醒,喝了一聲:“快回去!”說着他沖過去一把按住葉斐的肩,将他推回門中,關上門,方松了口氣,低頭對葉斐道,“外面這麽冷,你怎麽出來了!”
“我聽到聲音。”
“沒事了。”唐枭一手擁住他,突然察覺身上濕冷濕冷的,又連忙松了手,将披風解下,推他進了卧房,擦了擦葉斐頭頂上的水,道,“我會保護你。”
他的手指抹過那被雨水沾濕的額頭,忽然有些失神。
我現在,竟離你這麽近。
那原是掩埋在暗夜一角的星辰。本以為此生都不會再觸碰的星辰。
他微微俯身,慢慢地湊近那白皙而光滑的額頭。
就在唇即将觸到葉斐的額頭時,唐枭突覺腹部被猛推了一下,力道大得幾乎像拳頭一樣。他退了兩步才站穩,同時腦中清醒過來,有些窘迫地向前望去。
葉斐提着劍立在那裏,手中的劍流動着金色的光澤,他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唐枭,握劍的手一緊,劍上的光澤也随之流轉不定。唐枭莫名地渾身一顫,強自屏息,才壓下了翻騰的內息。
執劍的少爺眯了眼睛看了他片刻,随後轉身走回卧榻,道:“我信你。”
唐枭感到心髒仿佛被攥住了一般,生生地痛。
作者有話要說: 大好的啪啪機會被我浪費了真對不起Orz
這其實是一個攻寵受受寵攻的寵文來着……(一定沒人信)
本文藏唐1V1,喵哥只是在工作上想挖角而已,不用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