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錯
葉斐坐在屋裏擦劍。
唐枭一手舉着燭臺從後院走進來,聽到屋中葉斐的咳聲斷斷續續,他沿着從劍上滴落的血跡走到卧房,手中搖晃的燭火映出了葉斐衣袍上的斑斑血跡。葉斐放下劍,解去外衣随手丢在地上,身上只餘單薄中衣,卻也沒有更衣的打算。他又咳了幾聲,扭頭對唐枭道:“處理好了?”
唐枭點點頭,将另一只手端着的銅盆放到了葉斐面前,然後用手中的燭火點燃了案邊的燈樹。
葉斐低頭看着眼前的那盆清水,水面輕微晃動着,将燭光的倒影攪得粉碎,又很快歸于平靜。
葉斐伸出手,再次觸亂了燭影。新打上來的井水冰涼刺骨,手上的血跡已經凝固,一時附着不去。葉斐将手浸在水中,許久沒有動作。
唐枭扶着膝慢慢在他面前蹲下,道:“你不是第一次殺人。”
葉斐擡眼看了看他,又垂目盯着漸漸平息的水面。
唐枭繼續道:“但是你很少殺人。”
浸在水中的手指蜷了起來,随後慢慢觸在一起,相互擦洗。葉斐用有些沙啞的聲音開口:“你殺過很多人。”
唐枭颔首。
“那些死了的人,都做錯了什麽?”
“他們只是讓另一些人不如意了,而已。”
葉斐仿佛沒有聽到,追問:“他們做錯了什麽,所以必須死?”
“我不知道。”唐枭答,“我不需要知道,我只是讓另一些人如意的工具。”
“他做錯了什麽?”
“他出賣你,還要殺你。”
“那,我做錯了什麽?”
“你沒有做錯。”
“父親說我害死了母親……師叔說我克死了父親……還有那些人,說我耍手段斷了他們的生路……我只是活下來了而已……我只是勸父親不要再練功……我只是做自己的生意……我不曾負任何人……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他們都想殺我……”
“你沒有錯。”
“我——”葉斐看着逐漸變得薄紅的水面,突然身子一抖,掩口猛烈地咳了起來,有血線從指間淌下,墜入盆中,将水色染得深紅。
“葉斐!”唐枭的聲音染上了些許慌張,他伸手扶住葉斐的肩,發現他體溫冷得厲害,連忙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覆在他的背上。
“沒事了……”葉斐拭去唇邊的血,将手放在水中浣了浣,直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唐枭站起來道:“我去熬藥。”
“不用。”葉斐探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不行。”
“不用。”葉斐重複道,手指握緊,“不過都是些調理的方子,沒什麽用處。”
“不行。”唐枭也重複道,想要掙脫,葉斐卻握得更緊。
“別離開我的視線。”葉斐的聲音已經沉穩下來,語氣裏分明帶了命令的味道。他那深不可測的臂力鉗制着唐枭的手腕,将他固定在自己身邊,一步也邁不出去。
唐枭自然未出全力,只是他稍微增加一分力,葉斐的手就鉗緊一分。
“老毛病而已,咳出來就好了。”葉斐聲線沙啞,臂上的力量卻是分毫不松。
唐枭不由皺眉——這不像是一般的痨病之類,也不似積郁成疾或是情緒遭遇極大刺激,而更像是……
“你有傷?”
葉斐的臉上重新浮起笑容:“自小就有。”
“我不記得——”唐枭說到一半,驀地頓住,“何時受的傷?”
葉斐淺淺地笑着:“我不記得了。”
唐枭不再問,轉腕回握住他的手,道:“你該去休息。”
葉斐對于唐枭想要拉他起來的意圖沒有回應,他低頭盯着盆中已經染得紅透的水,道:“驅夜鬼陸瞳,與你是什麽關系?”
他說着擡起眼,及時捕捉到了唐枭眼裏閃過的微妙光芒。
唐枭沒料到葉斐竟突然提起了這個,皺眉答道:“同行。”
“你們認識?”
“出任務遇到過幾次,不熟。”
“‘素發妖瞳驅夜鬼,千面孤人逐星客。’驅夜鬼陸瞳行走江湖,實為令狐傷麾下司掌暗殺的一枚棋子,那——逐星客呢?”
“根據傳聞,他是江湖殺手,無門無派。”
“聽說他只接匿名生意。”
“是。”
“那就是不論立場,誰的生意都可以接了。”
“大概。”
“他們是搭檔嗎?”
“不是。”
葉斐的手猛然發力,唐枭反應不及被拽得跪了下來,他穩住身子擡頭看去,只見葉斐的臉色在燭光中顯得陰森莫測。
葉斐慢慢推開兩人中間的水盆,将唐枭拉向自己。唐枭轉動手腕想要掙脫反制,卻發現手根本動彈不得,他險些便要甩出腕間的暗器來,而若是空手繼續招架,只怕兩人要拆上好一陣子。唐枭知他現下情緒極壞,也就暫且忍了下來,由他拽着。
葉斐的面色蒼白而陰沉,似乎在強忍着某種惹他極其不耐煩的事物,偏生嘴角又詭異地揚起,讓人看不出他究竟是何種心情。
他緊緊攥着唐枭的手腕,道:“你可以對我說謊,但是最好不要辜負我的信任。”
唐枭回道:“你原本就沒有信任過。”
“我信任你。”葉斐掀開唐枭的面具,露出那張未經易容的臉,“我信任的不是名叫唐枭的人,是你。”
對面的人清俊的眉目間閃過一絲惶惑,又迅速湮沒在波瀾不驚的深邃之中。唐枭平靜地直視着葉斐的眼——那對琥珀色的明眸在細長的睫毛下半遮半掩,燭光映在其中,盈盈似溢。
葉斐疲倦的臉色與手上的力道非常不相襯,他帶着讓人完全捉摸不透的淺笑,聲音輕似耳語:“我要你保護我的性命,直到我将貨物平安送到目的地——只要你不妨礙這個計劃,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不追究。”
唐枭不動聲色,細細觀察葉斐的表情,然而從那淺笑中讀不出任何信息。
他究竟——發現了什麽?
葉斐也在觀察着唐枭的神色,對方如同石雕的臉沒有出現過一絲的動搖。
終是葉斐率先垂下了視線。證據不足。
行程計劃雖尚未脫離軌道,卻已漸漸走向難以預知的境地,都是因為這個人的出現,完全攪亂了他的思慮,明明這趟镖牽涉重大,他卻快要無法理智地思考了。
其實真正的問題根本不在對方,而在自己。只是因為無法放手罷了。他應該将一切危機的苗頭直接掐斷,而不是故作清閑地帶着上路。可是無法放手。他從來都知曉自己的天真與任性,天真地以為可以将想要的一切掌握在手中,任性地,只想把這個人留在身邊。
哪怕這個人心懷的,并非他所期望的來意。
他握着唐枭手腕的左手慢慢松去力道,指尖向下滑入對方的手心。這只手在方才已經清洗幹淨,褪去了荊棘遍布的護甲,可以看到光滑的手背與修長的手指,優雅得如同深閨裏撚着繡針的纖纖玉手——要保養出這樣秀美的手指,其繁複程度只怕連深閨的姑娘也要相形見绌,然而這手指捏的不是繡花的針線,而是精密的暗器。
葉斐撫過布滿薄繭的掌心,捏住柔軟的指肚,緩慢地将這只手捧起,在燭光中細細端詳。
這只手随時都可以捏碎人的喉嚨,墨藍色的護腕下藏着銳利的銀光,只消輕微的內力催動,這些細碎的銀光就可以盡數沒入眼前之人的額頭。
唐枭不知自己為何能夠容忍別人握着自己視若性命的右手,他可以輕易地将手從對方的指間撤出,也可以在一瞬間扼住對方的咽喉,可是他沒有動,觸感敏銳的手指蹭到了葉斐掌心與虎口上粗糙的硬繭——這繭與他的不同,這是長期揮劍所留下的印記;手背上有零星的暗疤,是鑄造時的灼傷;指尖的肌膚下陷,是琴弦的磨痕。葉斐的手指骨節分明,手掌厚實而寬廣,溫度很冷。兩人指上的溫度相互滲入對方的肌膚,混合在一起。
葉斐低下頭,在唐枭的指尖上落了一吻。
輕如點水,一觸即離。
唐枭的手指一顫,護腕下暗藏的薄刃閃爍着危險的銀光,幾乎要傾射而出,卻終是沉寂了下來。
葉斐将頭擡起,清澈的眸子溢滿火光。
“幫個忙。”葉斐勾起手指,捏着唐枭的指尖,微笑道,“我想抱抱你。”
唐枭愣了愣,沒有回答,在這片刻的靜默裏,葉斐輕柔地把玩着唐枭的手指。唐枭發覺葉斐冰涼的指尖有些顫抖,再看到他虛弱的臉色,胸中竟是一陣悸動,不自覺地動了動手指,回握了上去。
葉斐欣然而笑,将唐枭朝着自己拉來,然後張開雙臂,擁入懷中。
他摟得很緊,下巴伏在唐枭的肩頭,咕哝道:“大約要變天了。”
窗外風聲大作,能聽到院子裏枯葉飛旋落地的聲音,壓抑的空氣預示着風雨降至。
——正是惹得人舊疾發作的鬼天氣,唐枭身上的幾處舊傷同樣感應到了即将到來的陰雨。葉斐此時的體溫冷得異常,大約是被極寒的內功傷到髒腑的後遺症。
藏劍山莊裏自小養尊處優的少爺,為何會受這樣的傷?
葉斐雖不出聲,身子還是不由自主地有些抖,把唐枭當個暖爐一般摟着,像是在天寒地凍之中擁住了世界上最後一絲溫暖。
唐枭本以為,自他從同門堆積如山的屍體之間獨自爬出之後,此生再不會為任何事物而心痛。
他一手環住葉斐的背,一手撈住他的膝彎,轉身走向床鋪,把葉斐抱到床上,拉過被子披到他身上,道:“早點休息。”
“不。”葉斐抱着他不放,“被子好涼。”
“我去燒些水。”
“別離開我。”
依舊是命令的語氣。
唐枭掙了掙,還是沒掙脫出來,這少爺的膂力大得不可思議,讓人都要懷疑他的病症是不是裝出來的。他嘆了口氣,道:“你還想怎樣?”
“我想要你。”
葉斐臂上一發力,唐枭直接被拉了個趔趄,膝蓋撞上床沿,整個身子都朝着床上倒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