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局
宅子不大,一進一後院。圍牆角落的銀杏樹已經被秋風吹得金黃,時不時墜下幾片枯葉,飄落在石幾與石墩的周圍。院中有一口水井,井口用木板蓋着,上面也落了一些黃葉。屋子看上去已經閑置了好幾個月且無人打理,用來覆蓋家什的麻布上積了薄灰,葉斐将它們掀開時,灰塵便在斜射入窗棂的暮光中飄飛可見。
葉斐剛接觸到灰塵就嗆咳不止,退了幾步被唐枭扶住。
“你應該找個大夫看看,以免誤事。”
“沒必要——大夫要說什麽話,會開什麽藥,我不用問就知道。”葉斐止住咳,在書案上鋪開紙張,研開墨,流暢地寫下幾味藥材,然後又換了一張紙,寫了一大堆菜品、糕點、茶葉和對應的店家名字,拎起兩張紙吹吹幹,交給唐枭,“讓徐叔去抓藥,小唐你替我把這些東西買回來,要快哦不然店家都要關門了。”
唐枭接過兩張紙,皺眉道:“你一個人在這裏?”
“怕什麽,這裏是揚州城,而且貨又不在我這裏。”葉斐輕松地說着,卷起床帏,拉開卧榻上鋪的遮灰布。
“我不認為敵人要的是你說的那些兵器。”
葉斐動作一停,笑了:“小唐你很聰明。”
“你有什麽打算?”
“你要聽?”
“如果你需要。”
葉斐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走到唐枭身前,踮起腳,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
唐枭微微蹙眉:“你确定?”
葉斐笑道:“很快就知道了。”
唐枭覺得他的笑容異常凄冷。
徐泰安接到藥方後便急匆匆地出門了,唐枭則先一步出去購置葉斐要求的那些雜七雜八的吃食。葉斐坐在榻上伸了個懶腰,起身跑到馬車邊,鑽進去拿了一套衣服換了,接着從後院的角門溜了出去。
徐泰安從藥鋪出來後,拐進了一條小巷。巷子七拐八彎,沒有人跡。他四下看了看,從懷中取出一管焰火,向空中放了一枚信號。
片刻,一道白影閃現在低矮的圍牆上。此人一身明教弟子裝扮,兜帽下露出幾縷雪白的發絲,微微眯起的雙目瞳色不一,一金一藍。
“東西。”白衣人道。
徐泰安顫巍巍地遞上一本書,白衣人蹲在牆頭接過來看了看,只見封面上用豪邁的筆法題着“魚的一百種做法”。
“呵,小少爺真是有趣。”他翻過畫着歪歪扭扭的烏龜塗鴉的扉頁,內頁記載的內容則是天差地別,盡是繪制嚴謹的兵器圖形,密密麻麻的細致備注,以及詳盡的鍛造過程,他笑了一聲将書收起,道,“神兵譜——當真如此輕易讓你得手?”
“這神兵譜我見過很多次,這次藏在車中暗格,昨夜趁亂得手。”
“哦,小少爺難道沒有發現東西丢了?”
“我僞造了一本放回去。”
“很好。”那白衣人将書收起,一手揚起了彎刀,“你去下面等他吧。”
徐泰安神色不變,他擡頭看着閃爍着金藍光輝的彎刀映着日暮時的橘紅光澤,用鎮靜的語氣道:“你要守約。”
“那是自然。”白衣人躬身,便要向着站立不動的獵物沖去。
“別動。”随着突兀的低語,一柄短刀貼在了白衣人的頸邊。
白衣人也不驚,異色的瞳子微微一轉,低笑道:“又是你。”
從浮光掠影現身的是一身墨藍裝束的唐枭,獨當一面覆于臉上,反手持着短刀,立在圍牆上。
“呵,昨夜一面見得匆忙,你就這麽想我?”白衣人發出愉悅而低沉的笑聲,全然不顧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刃,将頭扭向身邊的唐門,“我的——”
話音驟然斷去,唐枭彈指射出的雷震子從他兜帽的邊沿擦過,白衣人在圍牆上急退數步,兜帽從頭頂滑落,露出滿頭散落的白發。
素發妖瞳驅夜鬼——陸瞳。
這個名字在江湖殺手之中可謂響亮異常,唐枭毫無動容,收刀回鞘的同時單手震開千機匣,對準眼前的白影猛然射出裂石弩。陸瞳的身影拔空而起,繞過弩箭的軌跡,赤色的鎖鏈攜着流光之刃,向唐枭欺來。
“是什麽讓你有膽量與我近身呢,我的小貓兒。”
唐枭一凜,驀地識得對方意圖,連忙捉緊千機匣後跳,同時一箭迎上。陸瞳卻未真的近身,只是以彎刀輕巧擊落弩箭,随後飄然而退。
唐枭擡頭看到白衣人影快速遠去,在圍牆上奔出幾步,一手方按住背後羽翼的機關,便有溫和而沉穩聲音傳來:“莫追。”
唐枭立時從圍牆上躍下,甩手收起千機匣,對巷中的人看也不看一眼。徐泰安顫抖着退了幾步,慢慢扭頭看向巷子的轉角。
那裏立着一個人影,雪白的外衫下黑衣肅肅,明黃繡線與銀灰暗紋蜿蜒成秋菊之落蕊,外罩一件暗紅輕裘。讓人無法忽視的,是他手中提着的劍——漆黑的劍身由烏鐵鑄成,金色葉飾光華奪目,如同秋日的銀杏葉墜入了流淌的墨河。
唐枭還是沒搞清楚這一路上葉斐究竟把劍藏在了哪裏。
而他如今握着劍,默然立在那裏。
葉斐的視線沒有看向任何人,他無聲地轉身,道:“回去吧——小唐,替我帶徐叔回去。”
唐枭押着徐泰安回到宅院時,葉斐正坐在後院的石墩上端詳手中的劍,旁邊的銀杏樹落下泛黃的扇葉,被落日的餘晖鍍上了一層血色。
葉斐将劍平放在石幾上,手指慢慢撫着烏黑的劍身,院中寂靜得能聽到落葉蹭在地面的聲響,半晌,葉斐才開口道:“你拿走的那本,也是假的。”
徐泰安一直不說話,既不辯解,也不求饒,只是在聽到這句話時猛然擡頭道:“不可能……”
“那确實是你一直以來所見到的‘神兵譜’,可惜你一直以來所見到的,就是假的。”葉斐轉過頭來,臉上帶着淺淺的笑意,“——是我做給你的。”
徐泰安登時臉色慘白,渾身顫抖。
“本少爺親手做的東西,沒有人能仿制得來。”葉斐疊起雙腿,将肘支在石幾邊沿,指背虛觸着臉頰,那不明意味的視線從唐枭身上掃過。
唐枭一腳踹向徐泰安的膝彎,按在他肩頭的手同時發力,徐泰安踉跄着跪了下來。
“你是……何時……”
十年前“神兵譜”現世,傳聞當中記載了數種神兵圖樣,天策府得此助力,曾多次秘密委托藏劍山莊依樣鑄兵,軍力大增。消息不胫而走,神兵譜一時成為各方勢力争相競奪的寶物,卻無人真正尋得。約莫四五年前,神兵譜輾轉收于藏劍山莊,黑白兩道明着暗着探尋皆無果,漸漸地問津者也少了下來。徐泰安卻是親眼看到此書被葉斐收于囊中,窺見他如何悉心研讀、僞裝,卻始終摸不清少爺将這本書藏在何處。如今葉斐終于借着運送兵器之名将此書秘密運出,卻告訴他這本書從一開始就是假的?
“大約……七八年前?”葉斐擡眼望着暗去的天色思索了片刻,複又垂目淺笑,“你比我清楚,徐叔,就是你第一次下毒未遂的時候。”
徐泰安睜大了眼,望向葉斐的眼神中終于溢出了恐懼。
“那次果然是你啊,徐叔。”葉斐淺淡的微笑中透着說不清的倦意,他以手撐着臉頰,語調慵懶,“我不追究,不代表我不會去查。”
“你……竟……”
究竟是什麽樣的人,能夠将一個早就心懷不軌的人長久地放在身邊,還委以重任?
“我本以為,我待你再好些,你就能想通,徐叔——”葉斐慢慢站起來,撫在石幾的手捉住了劍柄,“你就這麽恨我?”
徐泰安看向葉斐的目光已經恢複了鎮定,嘴唇卻猶在顫抖,擠出了一個名字:“巧兒……”
“我自以為待她不薄。”葉斐提着劍,慢慢走過來。
“巧兒她……她只想嫁給你啊!”徐泰安大喊,溢出的淚水流進眼角的皺紋之中,“她不求當正室,不求風光嫁人,她也不求你喜歡她!她只是想嫁給你——對你而言多麽容易!你為什麽就是不肯!你為什麽要逼她!”
“我若娶她,才是負了她一輩子。”葉斐走到他面前,“你明明知道。”
“她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只要巧兒她開心就好……我只有巧兒了啊……”
“我也很疑惑。”葉斐俯身,在掩面而泣的徐泰安耳邊,用輕微的聲音道,“巧兒姑娘明明知道徐叔你只有她一個女兒,為何還要自尋短見。”
“是你!都是因為你!”徐泰安伸手便揪住了葉斐的衣領,“是你害死了巧兒!”
唐枭立時出手,一掌劈向徐泰安的手腕,卻被葉斐擋住。
葉斐似有些恍惚,他捉住徐泰安的手腕,用緩慢的動作拉了下來。
“你們都在怪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葉斐的聲音缥缈得幾近虛無,他按下徐泰安的手,重新直起身。
“你以神兵譜作交換,讓驅夜鬼來殺我?”葉斐的語氣恢複了冷靜,聲線卻愈發低弱。
“是他找上了我。”徐泰安答道,事已至此,他沒有隐瞞的意思,“他們要書,我要你的命。”
“他方才要殺你,你一點也不怕嗎?”
“事成之後,他肯定會殺我。”徐泰安的話音帶上了歇斯底裏的笑聲,“我在乎什麽?我這條命一點價值都沒有……只要知道很快你也能下來陪巧兒,就夠了……”
葉斐閉目笑了:“我原本就活不長久,運氣好的話,過不了幾年,你就可以親自為我送終。”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葉斐手中的烏黑長劍融入了夜色,只留明黃的銀杏紋飾,在劍镡的流光中熠熠生輝。
銀杏千葉祈長生。
葉斐将劍架在徐泰安的肩上,沉聲道:“你知道‘他們’是什麽人。”這不是一個問句。
徐泰安迎上葉斐的目光,答:“知道。”
葉斐的臉上已經沒有了一絲笑容,他緩緩眨了一下眼睛,用低微的聲音開口:“這一次……”
烏黑劍刃緩慢地觸到了徐泰安的脖頸,驀然間,一道血簾騰空而起!
連唐枭都沒來得及識別葉斐的動作,就見徐泰安的身子倒了下去,脖子豁開了一道深口,從中噴射而出的鮮血濺了葉斐滿身。
“我的容忍到頭了。”
葉斐執着淌血的劍,面色蒼白,轉身離去。
唐枭一時無法掩蓋眼中的驚異,他自身殺人盈百,同樣的取命方式不知幹過多少回,對于此等場景早已能夠漠然視之,可是他唯獨沒料到這個病弱的少爺竟能在他的眼前毫無預兆地取人性命,他甚至連殺氣都沒有感覺到!唐枭短促地倒吸了一口氣,只見葉斐提着劍,踏上正堂的臺階,頭也不回地進屋了。
唐枭低下頭,腳邊那具溫熱的軀體猶在抽搐,鮮血汩汩地在身下洇開,浸入了地上的銀杏葉脈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