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謎
車外的氣氛凝重得像是要砸下來,車裏的葉斐顧自翻箱倒櫃一般地不知在找什麽。他掀開車廂角落處的地毯,摳開一個暗格,從裏面拿出一本書看了看封面,又放回去。他跪坐在柔軟的地毯上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然後拉了兩條被子重新鋪在箱子上,打着哈欠滾了上去,蜷在軟軟的被子中,把自己一裹,滿足地哼了一聲。
“唐兄弟,你這是什麽意思?”老程沉下聲音。
唐枭擡頭,像是神游天外的途中突然被人拍醒,剛剛回過神來,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地繼續道:“我是想說,算好我們的行程,埋伏在附近,能夠把迷香混到木柴之中讓我們撿到,再趁夜突襲——敵人恐怕來頭不小,我們應該檢查一下這些人。”說完他指了指地上的黑衣人屍體,仿佛根本沒聽到之前的話。
鄭大康咳了一聲,放下藥箱,重新蹲下來,解開屍體身上的夜行衣。韓六抱着胳膊晃了晃身子,四下看了看,彎腰拉起計小星,扶他上車去了。老程則走到唐枭跟前,鄭重地說道:“唐兄弟,俺的命是你救的,俺願意相信你,但是俺更相信那些十幾年的兄弟!”
唐枭沒有答話,只是向他微微低頭行了一禮。這時一直待在旁邊插不上話的徐泰安連忙跑過來打圓場,和和氣氣地将老程勸回去休息,然後捏着唐枭的袖角将他扯到了一邊。
“小唐啊……”徐泰安低聲道,“我們少爺跟興威那是合作十幾年的老相識了,個個都知根知底的,你和大夥兒不熟,平時稍微擔待着點兒,有事兒也能互相照應着……”
“徐先生對敵人的來歷可有思路?”唐枭不回應他的勸解,單刀直入地問。
“這……”
徐泰安還沒回答,馬車裏傳來葉斐的聲音:“小唐小唐,快過來快過來!”
唐枭皺眉,面色愈發陰沉,但他還是一言不發地轉身跳上了車。進去便看到葉斐衣衫淩亂地坐在錦被之中,扭過身指了指自己的後背,呼吸不整地喘着氣:“背上好癢,快幫我撓撓!”
唐枭的眼角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頻率抽動着,他盯着那不知在耍什麽寶的少爺看了半晌,然後在對面的箱子上袖手一坐:“我不信你撓不到。”
“哎,可是沒有指甲,真的撓不動啦!”葉斐滿臉委屈,雙頰帶着一種惹人想入非非的潮紅。
唐枭垂足而坐,疊起雙腿,肩膀向後靠着車廂的牆壁,亮出了自己手指上尖利的護甲:“如果你不介意我的指甲在你身上戳幾個洞。”
“怎麽會呢。”葉斐扶住牆壁,對他回眸一笑,“小唐是個好人啊。”
唐枭默默地盯了他一會兒,身子前傾,伸直手臂,護甲的尖端點上了葉斐的後背,鋒利的指尖穿透了中衣,輕輕按在他的皮膚上。
“啊痛……往那邊一點……嗯這邊……裏邊一點……對這裏……多動動……好舒服……”
車外的衆人全都目瞪口呆地扭頭看着有些晃動的車子,腦中齊齊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斐少爺終于被壓了?!
只有唐枭黑着臉看着葉斐扭來扭去地指點着他抓癢的部位,幾乎把背上的每一寸都撓了個遍,唐枭也總算忍了沒把他的中衣劃得稀爛再在那背上多抓幾條血痕。這寂寞的少爺就是缺人陪,逮到個伴兒就變着花樣地玩,玩不盡興不肯消停,唐枭忽然發現自己快要成了這個三歲孩子的爹。
“小唐,坐到這邊來嘛。”葉斐好像終于舒服了,掀起被子又把自己團了起來,往裏挪了挪,留出一人的座位。
唐枭見沒事了就收回手,背靠在車廂的牆壁上,并不挪窩。他從懷裏拈出那塊焦黑的殘片晃了晃:“真不是你?”
“小唐你開什麽玩笑。”葉斐用被子把腦袋也裹住了,看上去就像一顆大圓球上面長了一張人臉,那張臉還是撇着嘴的苦瓜臉,“本少爺再閑也不會閑到坑自己人挨打啊。”
唐枭将那香料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道:“這香可有點厲害,我研究毒物這麽多年,都沒能及時發現。”說完他盯着葉斐看,剩下的話不言自明。
你不僅發現了,還裝得有模有樣。
“藥吃得多了,管用的藥就越來越少——小唐你不也一樣?”葉斐的語氣淡淡的,好像只是在讨論一串糯米團子的味道,“你和我,都不會長命。”
唐枭挑了挑眉:“你這樣的有錢人,我還是第一次見。”
葉斐裹在被子裏擡起眼:“有錢人應該是什麽樣?”
“惜命。”
“我很怕死。”
“怕死的人不會親自跟着一個随時都會被劫殺的镖隊往打仗的方向跑。”
“做生意是有風險的。”
“何種生意,值得葉大少爺押上性命去冒險?”
葉斐看着他,微微一笑:“也不是你,對不對?”
唐枭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又把那迷香拿到眼前看了看,道:“雇主若是不相信護衛,那麽我也沒辦法。”
“護衛若是不相信雇主,豈不是更加糟糕?”
唐枭聞言又向他看去,細細地端詳着葉斐的神情。
葉斐還是那副淺笑的樣子,仿佛斂了萬千風華在眉目間:“所以,你護着我的命,就可以知道我要做的事。而我也會知道,你要做的事。”
唐枭抱起雙臂,默默注視着葉斐的笑容,想要從中探知一些意味。而葉斐打了個哈欠,倒頭就睡。唐枭在明暗不定的燭光中出神地望着葉斐的睡臉,不知不覺間,蠟燭燃盡,外面的天已蒙蒙亮起。
唐枭靠在車廂牆壁上猛然睜開雙眼——他不知何時睡去了,又不知是否真的睡了。對面的葉斐還蜷縮在錦被中,偶爾輕咳幾聲。葉斐的睡臉總是帶着一種疲倦的神色,似乎睡眠對他而言根本不是休息,而是折磨。
或許,只有在睡着時,才會展現出那心底真正的疲倦。
唐枭跳下車,見車外已經被清理幹淨,老程正帶人對着新堆的土冢上香。鄭大康走過來對他道:“沒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他們是有意要隐瞞來處。”
唐枭一點也不意外,不過他對于敵人的來路能猜個大概,關于這點,葉斐想必更清楚,他既然不說,那麽就毋需多話。镖師若是知道敵人有着狼牙軍這一後盾,恐怕不會像現在這般輕省。
“唐兄弟。”唐枭剛轉身,鄭大康又叫住他,“昨夜那個走脫的……從身手看來應是明教中人,唐兄弟與他可認識?”
唐枭扭頭,輕描淡寫道:“同行。”片刻,他又補了一句,“要小心。”
鄭大康的臉色明顯擔憂了起來,道上的傳聞,走镖的自然略知一二。素發妖瞳驅夜鬼,千面孤人逐星客——這一路的危機恐怕只是剛剛開始。
還有眼前這個不知名的黑衣随從,從昨夜一戰,加上他那不再藏着的千機匣,是個人都能看出他出身蜀中唐門,又是生面孔,八成是斐少爺雇傭的護衛——雇主請镖局的同時雇一個私人護衛本無太大不妥,只怕這趟镖的水比以往要深很多。興威镖局雖然與葉斐合作多年,關于斐少爺風流斷袖的傳聞很早以前就是同僚之間津津樂道的談資,然而這少爺的秉性,其實他們誰也摸不透。
唐枭要煩惱的事情與他們都不同。他回到車邊檢查馬匹,聽到車中的葉斐的咳聲更加急促,他掀開簾子,看到那團被子蜷在牆角,從中傳出陣陣悶咳。随後葉斐的頭從裏面鑽出來,聲音卻很清醒:“小唐?要出發了嗎?”
唐枭沒有答話,他跳上馬車鑽進來,一把掀開葉斐裹在身上的被子。
“啊,我冷……”葉斐還沒抗議完,手腕就被唐枭捉住,強行掰開手指,露出掌心沾染的一片殷紅。
葉斐掙紮了一下,唐枭沒讓他掙脫,捏住他的手腕坐了下來。
“沒事,只是老毛病犯了而……已……”
唐枭瞪了他一眼,葉斐就閉嘴了,乖乖讓他把脈。
“我還道你是真的百毒不侵。”唐枭将他的手放下,他對于醫術的了解只夠處理一些外傷和毒物,對于疑難雜症所知寥寥,只能大概看出這少爺的脈相奇特,與他自己這種在各色毒藥罐子之間練至百毒不侵的人不同。
葉斐立刻拉起被子重新把自己裹了起來,抽出帕子擦拭手中的血跡:“我可從來沒說過。”
昨夜的迷煙對葉斐并非毫無作用,只是他以內力生生将藥性壓了下來,這才導致積郁已久的隐疾複發。
“下次,可以不用這樣扛着。”
“嗯?”葉斐眨了眨眼睛看着唐枭,好像沒聽明白。
“如果你相信我。”
唐枭說完便出去了。葉斐衣冠不整地坐在擰成一團的被子中間,愣了半晌,才扭頭透過小窗,看到唐枭吩咐生火燒水的身影,慢慢地浮現出柔和的笑容,就好像玩累了的孩子看到眼前擺着最喜歡的糖糕。
随後那笑容凝在臉上,随着眼中愈發深沉的陰翳,逐漸冷了下去。
如果那是你的真心。
揚州本已不遠,天亮立即趕路,當日午時便抵達江邊,興威镖局随時都有自己人候在碼頭,以護送往來镖隊過江。待一行人快馬加鞭進了揚州城,已是臨近日落。镖隊回到镖局,雷總镖頭要設宴款待,被葉斐婉拒。兩人屏退衆人交談了片刻,葉斐便将兩輛貨車寄放在镖局,與唐枭、徐泰安一起來到一處僻靜的宅院。
“這裏比較隐秘,除了我和徐叔,只有很少的人知道。”葉斐閑閑地把茶杯放下,對唐枭解釋。
唐枭扭頭自小窗看了看四周的環境,随口問:“這是你的地産?”
葉斐點點頭,說出口的卻是全然不相幹的話:“小唐你終于有一些聊天的意思了。”
唐枭不搭理,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已經涼去的水裏泡的是曬幹的山楂,有微微的酸味。
葉斐笑眯眯道:“這是本少爺‘私會情郎’之處。”
唐枭嗆了一口茶,險些噴到葉斐的臉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