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夢
“斐兒,過來,給你娘親磕頭。”
他擡頭望向那巨大的冰棺,透過厚厚的冰層,隐約能看到裏面躺卧着一個素衣的女子。整個洞窟到處都是冰,白色的霧氣觸到皮膚,仿佛數不清的刺骨冰針。他凍得哆嗦,不由退了一步。
那個男人站在冰棺旁邊,對他冷道:“斐兒,怎麽還不過來見過你娘親。”
他顫顫巍巍地走上前,在冰棺前跪下,地上的寒氣侵入雙膝。他将雙手伏在地上,對着棺中的人磕了三次頭。
“起來吧。”那個男人俯身将他拉起,帶他走到冰棺旁邊。由于他個頭太小,男人将他抱起來,棺中景象一覽無餘。
他看到了冰棺裏女子的面容,那樣慘白而幹枯,毫無血色,襯得臉上的胭脂與唇上的鮮紅愈發詭異瘆人。她十指交叉置于腹部,安靜地閉目躺在那裏。
“叫娘親。”男人在他耳邊說。
“娘……娘親……”
“聽到了嗎,婉芸?斐兒在叫你呢!”男人的聲音透着抑制不住的激動,他将懷裏的兒子放下,撲到棺邊,對裏面的女子喚道,“你不是一直很想見斐兒嗎,斐兒六歲了,你離開我……也六年了……”
六歲的孩童慢慢退了幾步,聽着男人綿延不斷的低語,直到洞窟內的寒氣凍得他幾乎要失去知覺,男人才起身拉他走了出去,對他嚴肅地說道:“記住,你的命是你娘親用性命換來的,你不可讓她失望。”
他意識模糊地點點頭,然後慢慢陷入了黑暗。
無數光影在眼前變幻,無數聲音一齊湧入腦海。他快要記不起男人的樣貌,只記得從石門的縫隙窺到的高大背影,母親的冰棺,以及男人的絮語。
“婉芸,你為什麽要走呢?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我寧可不要斐兒,也不想失去你……”
“婉芸,你怎麽這麽傻,為什麽選擇保住兒子呢……如果我早一點回來,是不是就可以保住你了……”
“我再也不走了,我就在這裏陪着你。”
“斐兒,你在這裏做什麽?過來,給你娘親賠罪!”
“整日瘋來瘋去不務正業,還不去讀書!”
“我要閉關練功,斐兒,你別讓我失望!”
他努力不讓這個名為父親的人失望。母親喜歡的詩,他倒背如流;母親彈的琴曲,他練得爐火純青;母親的劍法,他舞得飄逸生風。可是那個男人卻失聲痛哭,丢下他,轉身便回了那個滿是堅冰的洞窟。
“婉芸,斐兒越來越像你了。可是我不想看到他,我想看你。”
那個男人永遠背對着他,眼中只有棺中的女子。
他掩上石門,慢慢退去。
他突然無比想念自己的朋友。
“無霁在哪裏?”
被他拉住的婢女眼神游移了片刻,柔聲道:“無霁公子和他父親去山裏修行啦。”
“我可以去找他嗎?”
“可是沒人知道他們在哪裏修行呀。”婢女局促地笑笑,蹲下來撫着他的頭,“斐少爺乖,等他們從山裏出來,就能見到他了。”
他看了看婢女挎在臂彎的食盒:“爹親還是不吃東西嗎?”
“哦,主人在練功,脾氣不太好……”
“我去送。”他拎過食盒,向熟悉的方向跑去。
他将食盒放在冰窖的石門邊,像往常一樣,透過門縫向內中看去。
那個男人盤膝坐在冰棺前,周身缭繞着白色的霧氣,仿佛整個人都化成了一座冰雕。
他弱弱地喚道:“爹親……”
突然,男人睜開了眼睛,血紅色的目光直直地刺向他。
他吓得倒退幾步,面前的石門轟然洞開,霜白的寒氣撲面而來。
“是你。”那男人從冰窖中緩緩步出,血紅的眸子望着他,聲音比堅冰還冷,“為何活下來的是你。”
他怕得渾身發抖,他知道自己應該逃跑,可是男人的氣勁震得他動彈不得。
“爹……親……”
男人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嚨,喝道:“都是因為你!是你害死了婉芸!”
他想叫喊,卻已發不出聲音。他不停地抓扯着男人的袖子,懸空的雙腳徒勞地踢蹬,模糊的視野中只剩下血一般的紅。緊接着他感到胸膛遭遇一記鈍擊,身體倒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冰寒的氣勁蔓延至四肢百骸,腥甜的液體自喉中湧出,世界暗了下來。
他做了無數個夢,那些夢最終都裂成了無數個碎片,散落在黑暗中,尋不到一點蹤跡。
“……師兄……走火入魔……打傷了自己的兒子……”
“至寒內功損傷心脈……藥石難醫啊……”
“……萬花谷……五毒……續命之法……”
“……恐難長久……落下病根……”
“斐兒,斐兒……爹親錯了,你快醒來……”
他睜開眼,看到男人消瘦的臉,那雙眼睛紅紅的,卻不再是那血一樣的紅。
“斐兒!”男人哭着抱住他的小手,“爹親錯了!爹親對不起你!斐兒,你回來就好!爹親今後一定好好待你!”
他只覺得疼。
“爹不能連你也失去了。”那個男人撫着他的頭發,顫聲道,“因為你是婉芸留給我的,最後的念想啊……”
是的,我只是,母親在這世上留下的影子,而已。
“斐兒,你想要什麽,爹都買給你。”
“我想見無霁。”
男人的臉色一黯,強笑道:“爹這就派人去找……斐兒乖,好好休息,過幾天萍姨帶巧兒來找你玩……”
他閉上眼睛,不想再看這個男人的臉。
他又做了夢。他在泊船的碼頭上捧着一朵小花,對着空曠的西湖水面,笑道:“無霁,我喜歡你,長大以後做我的媳婦吧!……不對。”
他撓撓頭,掏出一根簪子,“應該用這個呢……”他舉起簪子,挽着面前不存在的頭發,“無霁,這是我娘親留下來的發簪,戴上這個,做我的媳婦好嗎?”
他歪頭看着手中鑲着花瓣的女式發簪,還是覺得哪裏不對,解下腰間的鈴铛,咕哝,“還是應該用這個呢……”
這時,他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慌忙把手裏的東西胡亂塞進衣袖,轉過身來,開心地喚道:“無霁——”
他的笑容凝在臉上,來人是撐着傘的婢女,面帶歉意的笑容,對他伸出手:“無霁公子和他父親連夜離開了,事出緊急,所以來不及跟斐少爺道別。”
“為什麽?”
“家中有事相召。”婢女将傘撐在他的頭頂上,“下雨了,斐少爺,我們回去吧。”
“他什麽時候回來?”
他不會回來了。
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道。他迅速墜回黑暗之中,只有片段的碎語閃過腦海。
“楓華谷……唐門……丐幫……損失慘重……”
“那位唐大俠和他的兒子……”
“噓,別讓少爺聽到……”
他不會回來了。
我不信。
他早就死了。
他在黑暗中吶喊奔跑,他看到前方有一個孩童的背影,頭束高翹的馬尾,身着墨藍色衣裳,衣擺綴着幾柄飛刀。他喊着他的名字,追上前,搭上了他的肩膀。
那個孩童慢慢轉過頭,貼在臉頰上的碎發遮住了表情,鮮血披面。緊接着,一柄閃耀着金光的彎刀貫穿了藍衣孩童的胸膛,不斷噴出的鮮血将他的衣裳快速染成了烏黑。
“無霁——!”
葉斐猛然間從床上跳起,向前伸出的手觸到了一只溫暖的手掌,那只手托住了他的手,掌心的溫度逐漸引着他從夢魇中回神。
屋裏還很暗,窗外雨聲未歇,暗青色的微光從窗紙滲入。屋子中央的幾案上燃了一盞小小的燈,燭火搖擺不定。
他扭頭看到坐在床沿上的人,那人将頭發束成馬尾,身穿幹爽的墨藍勁裝,幾柄飛刀斜綴在衣襟。他的另一手端着小碗,藥香撲鼻。
葉斐心頭一動,不覺握緊了那只手,又連忙松開,将胳膊縮了回去。
唐枭不動聲色,也收回手,拈起調羹攪動碗裏的湯藥。
“你夜裏咳得很厲害,不能不喝藥。”唐枭捧起碗輕輕啜了一小口試了試溫度,将碗遞來。
葉斐像是發呆一般盯着碗看了會兒,開口道:“我要加糖。”
“不行,糖會削弱藥性。”
“那我不喝。”葉斐把頭別向一邊。
“……只能加一點。”
葉斐将碗捧在手裏暖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用嘴唇沾了一下,随後誇張地擰起眉。
“一口氣喝下去就好了。”唐枭端了小幾來放到葉斐面前,除了盥洗用的小盆,上面還有熱騰騰的粳米粥、幹糧和一些蘿蔔幹。
葉斐苦着臉把碗裏的藥都灌了下去,立刻撲向盛粥的碗。粥的溫度剛剛好,既不燙也不涼,他咕咚咕咚地直接喝空了。
“我再去盛,你好好吃飯。”唐枭接過空碗又走了出去。
葉斐深吸一口氣,漸漸露出笑容。
“天還沒亮,我燒了熱水,你可以去沐浴更衣。”唐枭見葉斐把早餐吃得連渣都不剩,便收走小幾,從屋中的衣箱裏拉了一件厚實的披風将他罩住。
房間的另一端有屏風圍出的沐浴場所,此時熱氣升騰。葉斐一直很喜歡熱水,大概沒有比沐浴更暖和的事情了,而相對的,也沒有比出浴更冷的事情。他伏在木桶的邊緣,不停地将帕子丢進水裏又撈起來,直到唐枭喚他別泡暈頭,才懶懶地發出聲音:“小唐,替我搓背好不好?”
屏風後轉出了抱着換洗衣裳的高大身影,唐枭看着葉斐,遲疑了一下,将衣服放在一邊,走上前,拿起了帕子。泡在熱水裏的少爺終于有了正常人的體溫,唐枭擰幹帕子,慢慢地在那削瘦的背脊上擦出一片片淡紅。
“小唐。”
“怎麽?”
“沒想到你扮起随從來……這麽好。”
身後的唐枭似乎輕輕笑了一聲。
我只是想照顧你罷了。只有你。
“小唐,忙過這陣子,随我回杭州可好?”
唐枭的動作一滞,道:“刺客……不會去想太遠的事情。”
因為,有些事情,永遠不會發生。
“你可以做一個很好的護衛。”
唐枭沒有回話,他的視線移向木桶邊的小榻。就在葉斐手邊不到兩尺的地方,胡亂堆在那裏的中衣下,露出了一小截錯金的刀鞘。
“小唐,我頭暈。”
“快出來。”
唐枭回神,從旁邊拾了一件深衣,托住葉斐的手臂,将他從木桶中拉起來。
葉斐的身體很白很瘦,就像那些長久卧床而鮮少見到陽光的病人,只有胸腹、手臂上健全的肌肉顯示出他并非真的文弱不堪。葉斐赤腳踏在地上,不由一哆嗦,向唐枭懷中撲去。唐枭展開深衣裹住那蒼白的身軀,将他橫抱了起來。
葉斐環住他的脖子,發上的水珠滴在唐枭的肩上。葉斐快速地親了親他垂落的鬓發,當唐枭轉過目光來的時候,葉斐又立刻假裝自己什麽都沒做,勾起唇角将視線移走。
“下雨後會變冷,出門時要穿厚點。”唐枭把葉斐抱到床上,拿來了厚衣裳。
葉斐慢慢擦幹頭發,尚有些潮的青絲如瀑布一般垂在背後,隔着層層中衣,散發着微微涼意。
唐枭回到屏風後,拾起小榻上散落的中衣,盯着那柄短刀。他向後看了看,方拿起來,無聲地拔出。
銀燦燦的一截雪白利刃,端的是上好的工藝,刀刃的材質和用來與葉斐接頭的鐵符是同樣的。他有意踢到衣架,在衣架與地面摩擦時,快速将刀子拿到耳邊,用指甲敲了敲刀面。
葉斐還坐在卧房中,他穿上白色鑲金的外裳,打理了一下肩上綴的絨毛,伸手拿起銅鏡。
旁邊伸來一只手,将短刀放到他面前,葉斐一愣,快速拿起來別到腰上。那只秀美的手又拿起了篦子,葉斐從銅鏡中看到背後的墨藍身影,仰起頭,望着視野上方那張倒過來的臉,笑了笑。
唐枭替他挽起頭發,用長長的發帶捆了,将發梢攏順。發絲如水一般靜靜流淌在手心裏,唐枭看着出了神,片刻後才松開手,那一握青絲便垂回葉斐的背後,兀自輕晃。
“準備出發吧。”唐枭起身道。
葉斐将挂劍的繩子斜跨在肩上,拿起輕劍。
“嗯。”他握住唐枭的手,站起來。
如此這般與你一起安靜起居的日子,還會再有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