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啓
馬車行進了不到一刻的功夫,來到藏劍山莊附近一處宅院的角門。那裏停着兩輛馬車,指揮下人裝貨的是一個中年男人,身着長衫,負手催促着搬運箱子的人們。
葉斐跳下車,對男人打招呼:“徐叔,辛苦了!”
唐枭則默默跟在後面,打量着這個人,确認他不會武功。
“少爺!”中年男人轉過身來,面帶笑容地躬身行了一禮,“您看,貨馬上就裝好了,可以準時出發!”
這人是葉斐手下的管家徐泰安,因為自己的夫人和葉家沾了點遠親,所以全家人都來藏劍山莊做工,也算是看着葉斐長大的。可惜徐夫人和獨生女都去得早,葉斐憐他老來孤苦,便提拔他跟着自己做事。徐泰安精明能幹,将葉斐手底下的幾處生意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興威镖局的人呢?”
“來了四個,在裏面确認封條。”
“四個嗎。”葉斐頓了頓,“去揚州這一路足夠了,徐叔——”
“少爺還有何吩咐?”
“車夫不用跟來了,兩輛貨車讓興威的人輪流負責,我的這輛就拜托徐叔了。”
徐泰安聞言愣了一下,緊接着滿臉驚喜:“少爺您終于肯讓我同行了?”
“是啊,這趟路怎麽說也是有點小兇險,想想身邊能信任的,也就是徐叔你了。”
徐泰安拱手道:“少爺有這份心,徐某真是萬死不辭。”
葉斐卻噗嗤笑了:“走個生意,說得好像要出去送死似的,至于麽。”
“呸呸呸,這話可不能亂說!”
葉斐不顧管家慌張地想要驅趕晦氣的神色,拍了拍他的肩,然後跨進角門,和院子裏的四個镖師一一問候。葉斐和揚州興威镖局合作多年,人都熟悉,很快就說說笑笑地出來了。
徐泰安看了一眼不聲不響杵在旁邊的唐枭,猶豫着向葉斐問道:“少爺,這位是?”
“哦,忘了介紹,這是我的新随從,小唐。”
唐枭适時地低頭致意,臉色依舊冷着。他勉強應葉斐的要求,沒再進行複雜的易容,僅僅用藥物改變了一下臉型和膚色。葉斐沒有吩咐過他扮演一個怎樣的随從,所以他直接本色出演。
唐枭發現徐泰安的臉上露出了和茶樓夥計一模一樣的微妙表情,就連四個镖師也都不自然地勾起了嘴角。
徐泰安咳了一聲,繼續問:“少爺,這位……也要同行嗎?”
葉斐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
“可是少爺,這趟生意……”
“徐叔放心,小唐自然不是一般的随從。”
徐泰安好像明白了什麽,連忙道:“都聽少爺安排。”
街上剛剛開始喧鬧的時候,一行七人三輛馬車就已經出了杭州,行進在通往揚州的官道上。
唐枭和葉斐面對面坐在馬車裏。葉斐閑不住,趁着熱水未涼,泡了茶,又拎過食盒打開,從裏面拈了一塊糕餅,一邊往嘴裏塞,一邊将食盒遞給唐枭。
“早飯還沒吃吧。”他滿嘴食物,聲音含含糊糊的,把之前的風雅公子形象給破壞了個幹淨。
唐枭也不推辭,金主給的待遇好,他沒理由自讨沒趣。
糕餅的酥皮口感細膩,內餡是紅豆泥,唐枭一口下去被齁了個半死——好甜!他只能抓起茶杯,茶是清淡的菊花茶,芬芳怡人。
“诶,很甜嗎?”葉斐沒有漏掉唐枭的反應,手上卻不停,又往嘴裏塞了第二塊糕餅。
唐枭默默颔首。
“他們都說我吃的東西太甜。”葉斐撇撇嘴,搬開食盒的上層,“要不試試這個?”
食盒下層擺了一些形狀各異的糯米團子,用細竹簽串着,染得五顏六色的,唐枭第一眼看去嚴重懷疑那明豔過頭的染料究竟能不能吃,不過葉斐已經伸手拿了一串綠色的嚼了起來。唐枭挑了顏色最淺的那串淡黃色的團子,雖然這串團子的形狀實在古怪,也許原本想要捏成餃子狀,可惜在蒸制的過程中塌掉了。
葉斐眼睛一亮:“哇,小唐你拿到了本少爺親手捏的小黃雞!”
唐枭手指抖了抖,懶得與閑得無聊的少爺一般計較,淡定地将造型怪異的團子吞了下去,味道……還好。
“如何?”葉斐兩眼放光地看着他。
唐枭點點頭。
葉斐登時來了興致,端着食盒湊到唐枭跟前,一個一個地指着更多花花綠綠扭扭曲曲的團子解說起來:“來來來,這個是本少爺捏的螃蟹,這個是青蛙,還有這個是岚塵金蛇——我小時候好想要一把岚塵金蛇!可是總也找不到材料,所以我經常捏來吃掉……”
唐枭終于忍不住問了個無關的問題:“你……貴庚?”
“過了臘月就二十有七。”
一個正常的二十六歲男人捧着一堆糯米團子玩得如此興致勃勃,唯一的可能就是在逗自己三歲的兒子。
葉斐沒有家室。
這是第三日傍晚在官道邊露宿時,唐枭從镖師那裏聽到的信息。他耳力極好,即使镖師們趁着跑到林子深處解手的空檔用耳語一般的聲音低聲嘀咕,唐枭在車邊依舊聽得一清二楚——
“哎,你們說,這是第幾任了?”
“俺哪知道啊!每次的人兒都不一樣!”
“我上次接斐少爺的镖是年初,那時候是個又黑又壯的小夥子。”
“咱是開春兒,是個白淨的書生。”
“俺是去年,記得那次是個姑娘,給俺驚得……還以為斐少爺終于要成親了。”
“這次這個,你們怎麽看?”
“怪悶的,好像是個練家子。”
“少爺的口味真是摸不準……”
“诶,你們猜——誰在上?”
“當然是斐少爺!那些人兒啊,都是被少爺壓的……”
唐枭回到車裏,正好看到葉斐打着大大的哈欠,從鋪了錦被的榆木箱子上爬起來。這人半夜不睡,白天卻睡得呼呼的。而唐枭向來習慣晝伏夜出,兩人的作息倒是意外地一致。
葉斐接過唐枭遞來的水囊,道了聲謝,咕咚咕咚地灌了幾大口,抹了抹嘴,滿足地長出一口氣,把水囊遞了回去。唐枭伸手接過,葉斐卻沒松手,兩人的手一時間仿佛拉在了一起。
葉斐直直地望着唐枭。夕陽的餘晖透過小窗斜射入車內,唐枭的半邊臉都籠罩在金光裏。
“小唐,你真好看。”
葉斐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唐枭不由皺眉,身子向後縮了一下。
葉斐收回手,托着下巴,眯起雙眼,頭頂的馬尾因為睡覺變得有些松垮垮的,平日裏蒼白的臉上也多了一抹胭脂般的紅,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宿醉未醒的人在說胡話,可是唐枭知道他是滴酒不沾的。
——幼時病弱,後遺症很多,畏寒,要喝很多藥,禁止飲酒……這些都是葉斐一路上對着唐枭絮叨的內容,連大夫藥方裏有幾味藥材分別幾錢幾兩都背得清清楚楚,哪些藥材不好找,哪種熬藥方式忒奇葩,哪個大夫和哪個将軍好上了,洛陽哪家的牡丹餅做得好吃,可惜洛陽丢了就吃不到了安祿山真讨厭……話題跨度之大,唐枭已經懶得去思考這位少爺的腦袋裏整日都塞着些什麽,只是默默聽,再适時地應個聲。
如果沒有聽到镖師們方才的八卦,唐枭本來是可以将這句話當作玩笑無視過去的。
這位葉少爺,似乎有一些特殊的嗜好啊。
“哈哈哈,小唐你不要總板着臉嘛,聊天的第一要務——問。”葉斐擡手将發繩解了,接住散落的發絲,重新绾成一個整齊的馬尾,方才那醉酒一般迷糊的樣子已經不見,“有問題,聊天自然就會地持續下去咯——來,問個問題。”
唐枭很少問問題。很多時候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他以往接的刺殺生意很大一部分便是出于這種情況,也遇到過完事之後立刻便想除掉他的雇主,好幾個。
不過現在的唐枭,其實想問不少問題。
“為何不走水路?”唐枭問道。杭州到揚州的運河并沒有受到北方戰亂的波及,依然暢通,藏劍山莊有自己專屬的碼頭,想要運貨去揚州再方便不過。根據葉斐出發前說的話,揚州顯然是第一個目的地。
“北方水路情況不明,還是陸路的迂回空間大一些,也不會太顯眼。”
這一趟走的是暗镖,唐枭在出發時便意識到了。葉斐不願大張聲勢,同行的是身邊的親信與合作多年的镖師,可是又偏偏雇了一個不認識的唐門。
——因為唐門看錢辦事,不會過問雇主的秘密。
镖局能夠處理一般的劫匪,葉斐卻專門雇了唐枭來負責自身的安全。這一路上,八成潛伏着镖局處理不了的威脅。
唐枭繼續問:“我們需要防備哪些敵人?”
“那些都是兵器。”葉斐沒有回答唐枭的問題,而是直接道出了這趟镖的內容與目的地,“運往金水的浩氣營。”
原來是浩氣盟的物資,那麽半道被劫的可能性的确不小。時逢戰亂,浩氣盟派出大量弟子北上抵抗狼牙叛軍,處在揚州與洛陽之間的金水鎮俨然已成了前線重要的後勤之所。而原本勢不兩立的盟谷之間的關系也變得微妙了起來,一方面依舊在互相搶奪物資與據點,另一方面又默契地聯手對抗着叛軍,遇到對方北上的物資,有時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放行了。
可是這趟生意,既沒有浩氣的人護送,又不挂镖局的旗號,葉斐想要防備的敵人,大概不是惡人谷。
“是狼牙軍。”唐枭道。
葉斐對他贊賞地一笑,沒有再回答。能讓話痨緘默的,要麽是另一個話痨,要麽就是另一重秘密。
這趟镖要運送的,恐怕不只是浩氣盟的兵器而已。
唐枭還在凝神思索,葉斐卻笑了起來:“聊天嘛,別總是一本正經地講工作,聊點兒別的。”他起身坐到了唐枭旁邊,像好哥們說悄悄話一樣,擡手勾住了唐枭的肩膀,“比如——男人間的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