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逢
至德元載,九月,秋将盡。
漁陽鼙鼓過潼關,馬嵬驿的新土沒去了長生殿的風流,而綿延了整個北方的戰火尚未觸及這富庶的江南。杭州西湖畔,黎明的微光挾着淡白的薄霧,在寂靜的街道上鋪展開來。仍是甜夢未醒的時間,西湖的煙波缭繞不去,街道兩側的鋪子都寂無人響。
臨湖的茶樓三層卻坐着一個人影,在寬敞的雅間中自斟自飲。此人面如冠玉,錦衣貂裘,雪白的衣料上繡着繁複的金線,身邊的紅爐小火焙着上好的龍井。
葉斐已經在此孤坐了一個時辰。長夜愈長,他就愈發難以入眠,時常深更半夜起身,烹些茶,獨自一人發呆直到天亮。
茶樓的生意他很少管,昨晚歇在這裏,是因為他在等人。
這世上總有與他一般深夜不睡的人,卻少有像他這樣閑坐喝茶等天亮的。那些行走在暗夜之中的人往往是忙碌的,比如飛檐走壁的夜行客——據說,他們只活在暗夜中。
葉斐在等的,就是這樣一個人。
壺裏的沸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葉斐取了一個茶杯,用水燙過,斟了一杯新茶,放到案對面。
“一槍一旗的嫩茶,虎跑泉的新水,過了杭州可就沒有了,這位俠士不打算來一杯嗎?”
房間角落通向臨街回廊的門發出“吱呀”的聲響,慢慢打開,案上的燭火晃動了一下。葉斐拾起剪刀,将燭芯剪去,方擡頭看向立在門口的人。
門外的回廊是雅間專屬,臨空而設,沒有樓梯,周圍連攀援的地方也無。從那處憑空出現的人,輕身功夫必是上乘。
葉斐對此并無意外,他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對來人道:“天冷,茶涼得快,誤了絕佳的品茶之機,就太可惜了。”
來人冷冷地開口:“不必。”他聲音低沉,身形在淡薄的晨曦中剪出一道精瘦的黑色人影。
葉斐嘆了口氣,端起茶杯,顧自品了起來。
“唐門的人,都是如此無趣嗎?”
那人不答,一動不動地立在門邊。
不做任何多餘的動作,不說任何多餘的話。
葉斐搖搖頭,将空了的茶杯放下,笑道:“何必拘束,你我二人在接下來可是要相處好一段時間了。本少爺喜歡能聊天的人,過來坐。”他指了指身邊的繡花錦墊,“啊,順便把門關上,本少爺怕冷。”
門口的人一言不發,向屋內踏出一步,反手将門關緊。燭光映出了此人的身影,他身着墨藍色緊身夜行衣,左臉覆在一張白鐵面具之下,露出的半張臉眉目冷峻,在搖晃的燭光中忽明忽暗。
“唐門,唐枭。”來人開口道,将一塊鐵符抛給端坐在窗邊的葉斐。
葉斐接住鐵符,用手指将穗子捋順,在燭光中翻轉了一下,白鐵制成的符面上泛起了微弱的幽藍光澤。他又從腰間摸出另一塊同樣材質的鐵符,兩者分毫不差地拼在了一起。
“藏劍山莊,葉斐——你這次的雇主。”葉斐将兩塊符一起收進懷裏,擡頭打量着依舊立在門邊的唐枭,臉上帶着玩味的笑意,“本少爺天亮之後要出一趟遠門,你的任務,就是形影不離地保護本少爺的安全。”
“目的地。”
“你只需要跟着本少爺就好。”葉斐指了指自己,“本少爺走到哪裏,哪裏就是目的地。”
“時限。”
“這可說不準,北方亂,路上不定會出什麽事。我暫且付了兩個月的訂金,若有延長,酬勞翻倍。”
“幾時出發?”
“卯時半。”
唐枭轉身拉開了門。
“出發時,我會跟上。”
“你要去哪?”葉斐叫住了他。
“我擅長暗衛,敵明我暗,更加保險。”
“可是本少爺喜歡看得見摸得着的護衛。”葉斐不緊不慢地斟了又一杯茶,“這樣比較有安全感。”
唐枭微微側頭,面具泛着冰冷的色澤。
“我是護衛,不是随從。”
“那本少爺再加三成的酬金,買你做我的貼身随從如何?”
“我會殺人,不會伺候人。”
“本少爺不需要伺候,我只要你待在我身邊,陪我聊聊天。”
“我不會聊天。”
葉斐笑道:“待在本少爺身邊,很快就會了。”
唐枭輕輕眯起眼睛,面色透出明顯的不耐:“想活命,最好聽我的。”
“那是自然,本少爺很怕死。”聽到唐枭帶着威脅的語氣,葉斐的笑容沒有分毫改變,“只是本少爺做生意也有自己的考量,在出發之前,還得勞煩唐少俠先聽一聽我的安排。”
唐枭側身站在門邊,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首先——把門關上好嗎,我冷。”葉斐将身上的貂裘裹了裹。
唐枭甩手将門一關,發出“砰”的聲響。
“恕我冒犯,我相信唐門的實力和信譽,但是保險起見,還請唐少俠把面具摘下來。”
唐枭利索地将獨當一面拿下,露出一張平實黝黑的臉。
葉斐指了指自己的臉頰:“我說的是這裏的面具。”
唐枭虛假的眉目紋絲不動:“唐門弟子平日易容,只是為了方便行事,并非欺瞞雇主。”
“可是本少爺身為雇主,卻連自己最信任的護衛長什麽樣都不知道,這叫我如何把身家性命放心地交給你。”葉斐用溫熱的茶杯暖着手,注視着沉默的唐門,“怎麽,既然無意欺瞞,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唐枭沉默片刻,擡手将人皮面具撕了下來。
葉斐的眼睛驀然睜大了一些,帶着些微的驚愕,愣愣地盯着他的臉看了半晌,方回神眨了眨眼睛,笑道:“失禮了,不想冷酷無情的唐少俠竟是這般……模樣。”他臨時将“俊秀”二字咽了回去。
唐枭生得确是風神俊朗,面色白皙,垂落的碎發下劍眉斜飛,一雙黑目如硯中墨錠遇水,洇散開蜿蜒盤旋的流波,鼻梁翹挺,唇形精致,讓人一見便心生親近,與唐門刺客通常予人的冷厲面相不甚相同。
“相貌與能力無關。”唐枭道。
“相貌是能力之一。”葉斐低眉淺笑的模樣自然流露出一種高貴儒雅的風度,這樣的人,不論走到哪裏,必是令女子傾慕、男人欽羨的風流佳公子。
與唐枭這種暗夜裏的獨行客,可說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那麽接下來……”葉斐若無其事地對着唐枭一笑,“請唐少俠把衣服脫掉。”
唐枭的眼角抽動了一下。
“作為本少爺的貼身随從,青天白日裏打扮成這副上房揭瓦的樣子,是會吓到人的。”
唐枭冷道:“我并沒有答應做你的随從。”
“我是請你‘假扮’成我的随從——實不相瞞,本少爺為了這趟生意樹敵不少,希望你能待在我身邊,伺機行事,酬金自然也是會加的。”葉斐指了指牆角,“那邊的箱子裏有不少衣服,你可以随意挑選。”
唐枭不再答話,直接走到牆角打開衣箱,看了看,伸手從中撈出一套墨色的勁裝。
“唉,就不能挑點明亮的顏色麽……”葉斐在一旁瞧了,嘆息着搖搖頭,繼續斟茶,“也罷,随你喜歡。”
唐枭将身上的衣衫除去,露出結實的身軀,屬于武者的身形高大而勻稱,肌肉間夾雜着大大小小的傷疤,為硬朗的身姿平添幾分滄桑。
察覺到葉斐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的身體,唐枭皺了皺眉,背過去,将衣間的暗器一一綁在身上各處。
“這些傷痕……”
“舊傷。”唐枭簡潔地答道。
葉斐仍舊盯着他不放,追問:“唐少俠最近可有受傷?”
唐枭有些莫名地眯起眼睛:“并無。”
“來這裏之前,可有遇到過什麽麻煩?”
“沒有人跟蹤。”
“也對,論僞裝潛行之術,誰能比得上唐門呢。”葉斐一笑,将視線移開,不再說話。
當葉斐擁着貂裘走下茶樓之時,身後便多了一個默不作聲的黑衣随從。而門口那些進進出出裝貨的夥計只是向自家少爺問了聲好便各自忙活去了,誰也沒有對陌生的随從多加疑問。
唐枭卻覺得他們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的意味,仿佛某種心照不宣的了然。
門外停着一輛馬車,外表無甚特點。待葉斐邀請他一道坐進來後,唐枭才發現內中裝飾極盡奢華,讓人懷疑這大少爺是不是把整個家都搬了進來——小窗上的竹簾由龍鱗竹制成,車廂四角挂着散發着龍涎香氣的錦囊,坐墊的材料皆為昂貴的蜀錦,地板上鋪着織工精細的絲毯,固定在車壁的小幾上鑲了一層磁石,茶具、食盒、燭臺的底部也都嵌了磁石,即使在颠簸的行車途中也不會傾倒。兩側的坐墊下是幾口榆木箱子,擺在一起拼成了兩張足夠睡人的卧榻,唐枭出于本能挨個打開确認了一下,其中不僅有數套中衣、衣裳、鶴氅、披風,還有疊得整整齊齊的錦被。
唯獨沒有兵器。
唐枭将自己的千機匣用褡裢裹了背在背上,在外人看來只是一個背着行囊的随從。葉斐只在腰間別了把錯金短刀,一般藏劍弟子不離身的輕重劍一樣也無,看上去與尋常富家公子別無二致,只有那繁重貂裘下露出的明黃衣飾昭示着藏劍葉家的身份。
葉斐依舊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唐枭不禁多打量了幾眼。重陽已過,天氣轉涼,但着實算不上寒冷,這少爺真不是一般的畏寒。看他臉色,雖然蒼白,但是舉手投足皆透着大家子弟的風範,正是這儒雅的君子之風使得他的形象顯得不那麽羸弱了。
唐枭至今還未看透葉斐的武功深淺。
這個清晨并不晴朗,新升的朝陽被雲層覆在了後頭,只餘淺白的輪廓。
馬車開始緩緩前行,葉斐挑起竹簾,向北面的遠山看去。
“真可惜,若是個萬裏無雲的日子,此時能看到寶石山流霞一般的盛景呢。”
富貴的公子爺發着無用的感慨,唐枭默不作聲,垂足坐在他的對面,閉目養神。
後來唐枭發現,原來早在此時,他就已經進了葉斐的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