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故
唐枭幾乎是在葉斐碰他的瞬間便飄到了對面的坐墊上。
“抱歉,訓練使然,不喜近身。”唐枭面無表情地解釋。
葉斐摟了個空,臉上興致倒也不減,笑道:“呵,我不介意你的鞋子把我的地毯劃得亂七八糟,那麽你能否也別介意我在你身邊坐坐?”
唐枭瞥了一眼自己的腳下。他雖然換了衣服,但是沒有換鞋,唐門特制的靴子殺機暗藏,尤其是靴底嵌的那一小片不起眼的刀刃,人要是被這東西踢上一腳,非死即殘。因他平日裏身輕如燕,靴底幾乎不會在地面上留下痕跡,可惜這裏是伸展困難的馬車,還有錢多得沒處燒的闊少爺在車裏鋪了昂貴的地毯,縱然唐枭多加小心,刀尖仍舊無可避免地将地毯刮得脫了絲——尤其是方才情急一躲,力道全集中在腳底了。
“這絲毯可是貢品。”葉斐一邊裝模作樣地嘆息,一邊起身,再次坐到了唐枭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
唐枭的肩膀抖了一下,生生忍住沒再躲。
“小唐,你有白頭發。”
有手指撫上了腦後的發絲,唐枭腦中嗡了一聲,險些便要觸發肘擊轉身擒拿摔出擲刀的一連串反應。
“別動,我給你拔掉。”
有人将溫熱的呼吸吐在頸邊,唐枭從來不曾讓任何一個人如此接近自己的要害,登時全身上下所有的感官全部高度警覺起來,指間不由扣緊了一枚化血镖。那人一手攏着他耳後的發絲,一手在他的腦後摸索,手指順着長發拈起一绺,分去多餘的黑發,捏住其中一根銀白的發絲。随後,唐枭感到頭上有細微的一涼。
葉斐将那根白發拿到唐枭眼前:“你看。”
唐枭不耐煩地伸手捏走這根頭發攥在手心裏,然後轉頭看向葉斐,以免他又盯上了自己腦後的哪根頭發。
葉斐望入唐枭的眼睛:“小唐你多大?”
“與你差不多。”
“可有娶妻?”
“沒。”
“诶,這個歲數的男人不成家的可不多。”
“你不也一樣。”
“小唐為什麽不娶妻?”
唐枭看着他,眼神流露出的顯然是明知故問的意思。
“你呢?”唐枭反問。
這個歲數的男人不娶妻,原本就很稀奇,何況是葉斐這樣家財萬貫、風流俊雅的男人。
唐枭大約能猜到原因,只是他沒想到葉斐的回答如此直白——
“我不喜歡女人,為何要娶妻。”
唐枭突然一震,伸手推開了葉斐,擰身看向窗外。
馬車外仍是一片祥和,暮色之中,管家徐泰安指揮着幾個镖師拾柴生火打水搭爐子,晚飯準備得井然有序。
“怎麽了?”葉斐問。
“輕微的殺氣。”唐枭透過小窗掃視車外,沉吟片刻,“已經沒了。”
葉斐挑眉。這時,镖師韓六舉着兩只野雞從林子裏跑了出來,喊道:“打到了打到了!今晚可以開葷了!”
“少塗點油,少爺不能吃太膩的。”徐泰安吩咐。
“你可真是敏銳。”葉斐笑道,“不愧是唐家堡的精英。”
“算不上精英。”唐枭将視線從窗外移回,趁着葉斐還沒有湊近,快速起身下了車,“不過是尋常的外堡弟子,出一些尋常的任務。”
這話夾槍帶棒,葉斐聽了不僅不惱,反而更加愉快了起來——這冷冰冰的家夥終于給他激出了點情緒。
唐枭走到火堆旁,不理會其他人那藏不住的異樣目光,俯身将食材、調料、容器挨個檢查了一番。镖局行镖只吃自備糧,即便是前兩日借宿在熟悉的旅店,飯食飲水也都是由徐泰安和镖師們親自操持,并經過唐枭的檢查。
晚飯是烤山雞和拌了野菜的粳米粥,對于平常人來說還算豐盛。葉斐應是自小錦衣玉食慣了的,對于飯食卻也從來沒有抱怨過什麽,與唐枭原先想象的不同。
飯畢,天已黑透。葉斐打發徐泰安去他的馬車上休息,自己架起了砂鍋,開始熬藥。葉斐每日一副藥,大大小小的紙包便占去了半口箱子。
由于天未亮時便要繼續趕路,大夥都早早地回車中歇了,墨色夜空下只留葉斐與唐枭兩人,對着晃動的篝火上沸騰的小砂鍋。
兩人都是白天睡覺晚上精神的主,因此順便擔起了守夜的職責。
“小唐你看,這天地還是這麽安靜,讓人完全想象不到北邊現在正是一片戰火。”
唐枭沒有吱聲,繼續拿木棍撥動着火堆。葉少爺有連續四個時辰自說自話的技能,只要不是需要他開口回答的問題,唐枭都懶得應聲。
戰亂又如何。洛陽長安接連淪陷,太上皇入蜀,太子登基,朔方軍苦苦抵抗,天策府岌岌可危……全都礙不到他的事。蜀中唐門向來游離于黑白兩道之外,我行我素,太平盛世做商人的生意,兵荒馬亂做刺客的生意,唐門百年基業,什麽場面沒見過。最不濟,也不過是王朝更名,江山改姓,而唐家堡始終是唐家的。
原本就不依靠唐本家蔭蔽過活的人,更是如此——他連家都不需要。他從不關心立場,亦無所謂正邪黑白,接匿名的委托,做暗夜中的生意,在這亂世之中,袖手乾坤。
藏劍不同。君子齊家治國平天下,身居煙雨江南,心懷的是這山河天地,縱然不像官軍将士那般血戰沙場,也會甘冒風險,盡一己之力為這大唐的江山鑄起一道後盾。葉斐現下踏上的,定是這樣一條無名之路。
一個兼濟天下,一個獨善其身。
所以他們才會在這裏,帶着各自的任務與前路,相遇在此。
天地蒼茫,唯此一隅。
唐枭默不作聲地撥弄着火焰,葉斐則打着哆嗦拉緊身上的披風,把鑲絨的兜帽也戴上了。
熱氣從砂鍋的細孔中撲簌冒出,彌漫開清苦的藥味。葉斐盯着火焰,忽然開口道:“小唐你,可有喜歡過什麽?”
“什麽?”唐枭不知他在問什麽,随口應道。
“人,或者動物、地方、物件……嗯,還有吃的。”
“不曾。”懶得思考無意義的問題,他直接否定,因為的确想不出什麽稀罕的東西。
“怎麽會呢,人一定是有喜歡的東西,所以才會活下去啊。”
“人與人不同。”
葉斐小心翼翼地用麻布墊着把手,端起砂鍋,将熬好的湯藥倒進旁邊的碗裏,碗口捆了一片薄紗,藥渣盡數被濾去。葉斐拿走薄紗,捧起散發着苦味的藥碗,對着漆黑湯藥猶豫了半晌,又放下,擡眼瞄了瞄徐泰安休息的馬車,然後迅速從袖子裏抓出一個小袋子,往碗裏倒了些白糖。
這副藥顯然不宜添加白糖,不過唐枭沒有管這個的義務。
“我啊,我喜歡很多很多東西——我喜歡小時候養的長毛兔,喜歡桂花團子和糖醋魚,喜歡劍,我還喜歡朋友。”
唐枭從喉嚨裏發出一聲輕哂:“何種朋友?”
“好朋友——對了,我想和你打聽一個人。”葉斐捧着藥啜了一小口,眉頭還是擰了起來,“我小時候有一個唐門的朋友,他當時跟着他父親來藏劍山莊做客,叔叔伯伯們談生意,我們兩個就在山莊裏到處亂跑,上天入地什麽都幹——他,哈哈,他還從樹上摔下來了,耳朵後面磕了好長一個口子,我們怕挨罵,就跑到靈隐寺躲了好幾天,莊裏的大人們都急瘋了。”
他又喝了一大口藥,帶着扭曲的表情“咕咚”一聲咽了下去。
“我們趁念經的時候跑去摸方丈的頭,去夥房偷團子吃,在齋飯裏放螞蟻。我們跑到龍井茶園裏揪茶樹葉子,被大姐姐們趕出來了。還有啊,他竟然看不起我們藏劍山莊鑄的兵器!我就帶他去劍廬,可惜泊秋伯伯不讓我們進。我們一起拿狗尾草逗兔子——哈哈哈我第一次見到兔子打噴嚏!我還打算帶他去坐西湖的游船……”
“說重點。”
“可是後來突然來了一封信,他就和他父親一起離開了。”葉斐像是終于下定決心,仰頭将那碗湯藥一口氣灌了下去,然後張嘴喘了很久,才繼續道,“那年我們五歲,已經過去二十一年了。”
唐枭眯起眼睛。
二十一年前,開元二十三年。
當年血染楓林的慘況,原來已經過去了那麽久。
“在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得到他的消息了。”葉斐将空了的碗放下,神色很疲憊,藥就算加了糖,也依舊太苦,“他叫唐無霁,光風霁月的霁,你認識他嗎?”
唐枭冷哼一聲:“內堡弟子麽,高攀不起。”
“你認識他?”
“不認識。”
“那你知道這個名字嗎?”
“有一些印象。”唐枭将用來撥弄火堆的木棍随手丢進了火焰之中,道,“我見過楓華谷之戰的陣亡弟子名冊。”
他聽到葉斐的呼吸聲窒了一下,不以為意地補道:“叫這個名字的人和他父親,都死在楓華谷。”
葉斐沒有作聲,唐枭扭頭看了他一眼。葉斐的臉映在火光中,無悲無喜,他就這樣盯着火焰。
唐枭頓了頓,道:“這種事,你應該早就猜到了。”
葉斐這才轉頭看向他,這一剎那唐枭看到了他倒映着火光的眼睛——這個歲數的男人,竟還會有這樣的眼神,清澈得如孩童一般。
如果我停留在分別時的樣子,是不是重逢的時候,你就能認出我來。
唐枭發現自己竟然在一瞬間産生了荒謬的念頭,趕緊将視線從這長不大的少爺臉上移走。富家少爺愛怎麽傷春悲秋都是自己的事情,而他一屆刺客出身的武者,失神就意味着沒命,何況他這次的身份,是護衛。
刺客的行動總是比護衛來得輕巧,因為敵明我暗,直搗目标。做護衛就麻煩得多,立場颠倒了過來,不僅要随時提防着不知何時何地會出現的危機,還要時刻看着雇主的性命,一旦有了需要保護的東西,就會束手束腳。
破壞永遠比守護要容易。
葉斐又垂下目光,半晌,用倦怠的聲音道:“小唐,我好困。”
“困就去睡。”
葉斐又咕哝了句什麽,身子慢慢向唐枭靠去。
唐枭不耐地擡手攔住他:“別碰我。”
葉斐好似全然沒聽到,頭已經枕上了他的臂膀。唐枭推了一下,葉斐卻把全身的重量都賴在了他的身上。
“要睡就回車上——”唐枭說到一半,猛然察覺到一絲異樣,他連忙扶住葉斐,扳起他的臉,“葉斐?葉斐!”
葉斐沒有反應。
作者有話要說: 唔,這章……全是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