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四
羞愧傳遍全身,蛇一樣鑽進他的五髒六腑。這肯定不是西裏斯平生第一次覺得羞愧,在小時候,在讀書期間,在畢業以後,甚至是在逃獄以來的這段日子裏他肯定也感覺羞愧過。但是,沒有哪一次這般叫他完全領會這個單詞的含義。這是羞恥。
對不起。他差點脫口而出,心知肚明這不是對方想要聽到的說辭。哈利,我無意傷你的心,他想說。然而哈利不是能用糖果和柔聲細語哄好的小孩,她早就長大了——多年以前,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這無論如何都會傷她的心。記憶裏的頭一回,西裏斯竟感到啞口無言。哈利右手食指的關節正緊緊按在嘴唇上,像是在極力忍耐,但沒有哭,因為沒必要。比起她的同齡人,這個年輕女孩太清楚失望是怎麽一回事,而且西裏斯覺得這些年來她也越來越懂得失望。
沉默漫長得足以使人淹沒其中。這時,哈利猛地往後一靠,兩手撐在沙發坐墊上,懊惱地笑着,搖着頭,仿佛要把不快從身上甩掉。“這太傻了,我沒想過要為這種與我無關的陳年舊事和你吵架。” 她在向他展示着,自己已經決定把今晚的一切付諸一笑。“時間很晚了,是時候去樓上休息了,晚安。”說着,她把兩腿放回到地上,準備站起身。
“等等!”西裏斯擡起一只手擋住她的動作,輕輕按下哈利的肩膀,直到她坐回原處。那雙淺褐色的眼睛睜大了,彰顯出她此刻的疑惑:為什麽你還沒長大,西裏斯?為什麽你不能像大多數人一樣,體貼周到地接受我的客套話然後讓我離開?難道在世上活了三十五年,你還沒學會一點人情世故?
正因為西裏斯長大了,他才不能放哈利走。他不再是七歲的小男孩,只要犯錯後大人說“原諒”他,便覺得自己又是個乖孩子了。沒錯,他知道等哈利回到卧室,在床沿靜靜坐上一會兒之後便會開始嘗試淡忘今天無意之中了解到的內容,而到了第二天早晨,她肯定能辦到她希望做到的事,也就是一如既往地喜歡他。他們的關系看起來不會發生任何改變。假如他某天趁氣氛正好想要彌補,小心翼翼地再次談起這個晚上,将得到哈利寬慰的微笑與點頭(“我知道,我知道,西裏斯。”她會說,“這事不重要,完全不值一提。就這麽讓它過去吧,好嗎?”)。又或許,到了那時根本已經無需道歉了——這不幸的事情永遠也恢複不了,但是在他面前,哈裏特·波特總是能做一位完美無缺、善解人意的好姑娘。這個想法讓西裏斯渾身發冷,他最不情願看到的就是自己成為随便哪個受到教女大度體諒的,不小心犯過錯誤的愚蠢男人。
“哈利,哈利。”他低聲說,帶着懇求的味道,“別走,聽我說說話,好不好?要是就這麽讓你走了,我一輩子也沒法原諒自己。”
哈利思索了幾秒,然後點點頭,沒有拒絕。她怎麽可能拒絕呢?她從來不對他說不。“我不是企圖為自己辯解,只是有些事情必須告訴你。”西裏斯說。
“我明白了。”哈利的神情透着疲倦,甚至有些感到厭煩的模樣,似乎在說她聽着呢,只不過她也可以放任自己走神,而西裏斯沒有正當理由為此責備她。
“這幾天來你一定已經發現了,這個地方——”他擡眼看了看天花板,“這個地方可以說根本是一個黑巫師的巢穴。見了這個房子的情形,你一定已經明白我的家人都是什麽樣的巫師。我一向憎惡這裏,憎惡大多數姓布萊克的人。若不是情非得已,恐怕我永遠也不會回到這個不歡迎我也讓我引以為恥的地方……”
“十六歲那年我和我的母親大吵了一架,算不上我們所經歷過的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卻恰恰讓我再也無法忍受下去,從家裏逃走了。可問題是,沖出家門的那刻我并沒有想好接下來要去哪兒。當時是聖誕假期,放到今年應該就是兩三天前的事——我坐在廣場的一張長椅上發楞,最終想到了詹姆。我們各有一面鏡子,這鏡子是成對的,用來在被分別關禁閉時用來和對方說說話。其實我心裏沒抱希望得到回應,已經是深夜了,街上連一個人影都沒有,然而詹姆聽到了我的聲音,他很快出現在鏡子裏,身上穿着睡衣,問我怎麽了。你能想象那時我的頭腦該是多麽混亂,以至于一句有條理的話也說不出來,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的狀況,只告訴他我離開布萊克家了。詹姆問我在哪裏,要我在原地待着別動,說他馬上就過去。我等了至少半個小時才等到他——這個白癡居然幻影移形到破釜酒吧——詹姆打小住在英格蘭西部,對倫敦街道缺乏概念,他壓根不知道國王十字火車站其實離格裏莫廣場更近,但他最終還是找到我了。詹姆氣喘籲籲地從廣場那頭跑過來後,一句話也沒多問,就這麽一把将我從長椅上拽起來,‘好了,和我回家。’他對我說,‘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應該還趕得上和我爸媽去鎮上的聖誕集市。’然後我們一起出發,不管離開布萊克家究竟意味着什麽,我都不再感到迷茫,因為清楚無論發生任何事情,詹姆将陪在身邊和我共同面對。”說到這裏,西裏斯微笑了一下,“你還記得你在尖叫棚屋那天問過我的問題嗎?你問我愛不愛詹姆。經歷了這件事,我怎麽可能不愛他呢?當然,我愛他不代表我就欣賞和贊同他做的所有事情。如果詹姆知道他學生時代做的事情讓你生氣了,他會難過得要命的。已經造成的傷害沒法收回,在那些被他戲弄過的同學眼裏或許詹姆永遠都只是個惡霸,可是你要知道,哈利,年齡的增長讓他漸漸成熟,喜歡上莉莉這樣一個好女孩也促使他最終成為善良正直的男人。每個人都有許多面,很多時候我們只能看見我們想看見的。”
“……也許,确實是你說的這樣吧。”哈利垂下眼睛,手指慢慢劃過絨布沙發,在上面留下一道反光發白的痕跡,“如果他真的那麽壞,我為什麽仍然在思念他呢?”
“至于我……我從未主動同你聊起那些過去的事。你問起時,我也只說詹姆如何,因為談論自己會讓我想起我當年是個什麽樣的人——一個不善待他人的人,一個我不喜歡的家夥,一個自私的年輕人,從不關心做的事情會傷害到誰。入獄後的遭遇雖然可怕,但是它使我學會謙卑。過去的那個西裏斯·布萊克不配做你的教父,他連自己的事情都處理不好,怎麽能夠負起監護人的責任?現在你面前的這個男人,哈利,這個男人他才配得上。我做過許許多多的蠢事、錯事、不光彩的事,搞不好我這一輩子從沒做對過什麽事,可是他媽的——我成功越獄了,我找到你,我沒讓蟲尾巴那個家夥在伏地魔回歸後迫不及待地出賣你。”
他期待哈利再次回應,可客廳裏依然只有沉默。西裏斯的手垂下來,放進長褲口袋裏捏緊了。“哎,我盡在信口開河,胡說八道。我覺得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和詹姆,我們都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是逐漸明事理後我們也有努力改正。對于發生在你身上的那些事情,你完全有理由為我做了類似的事情而怨我,甚至是恨我,但是如果可以的話,哈利……請別把我想得太壞。”
“你知道我是怎麽想斯內普的嗎?”她突然說。“我害怕他。”
“是嗎?”
他驚愕不已。西裏斯他想象不出哈利會對誰有害怕這種情緒,他從沒想過她會這樣。
“是的。斯內普救過我,也給我提供了幾次幫助,可是他真的——真的是個差勁透頂的老師。我不是說他教魔藥不夠格,誰也沒法否認他在魔藥學上的成就,但是他不是當老師的料。他偏心到了極點,對課堂上那些不是斯萊特林學院的學生還有我,斯內普總是給出最惡意的評價。其實他根本不必那麽說的,然而他偏要殘酷。斯內普從不迎合有困難的學生——或者用他自己的話說,笨蛋和傻瓜。進入霍格沃茨學習魔法的最初那段時間裏,我感覺非常困難,因為對于這些東西我毫無經驗。不少學生和我當時面臨同樣的情況,別的教授會在我們遭遇挫折時鼓勵我們,告訴我們別灰心,只有斯內普從來不屑關心學生的感受。每節魔藥課上都有人挨罵,這些學生中的大部分最後完全放棄了,我是說,放棄了魔藥學。他們變得只想着混日子,只要別引起斯內普的注意;我沒有這麽做,因為我真的想要學好每門課——察覺到這點以後,斯內普開始變本加厲地針對我,我猜他不樂意看到我在他負責的科目上取得進步。他讓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不管做再多努力也只可能是白費,因為我是個徹頭徹尾頭腦空空的蠢貨。我所能做的就只有盡量讓自己別當衆掉下眼淚,捱到下課回宿舍後拉起床幔來再哭。很多時候,我看着他的時候總是想,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要是他?為什麽要是我?”
西裏斯從未見過哈利這般消沉。她的面孔埋得很低,埋進攤開的手掌裏,像是哭了。可當重新擡起頭來時,她的眼睛是幹的,神色中虛弱多于憎恨。
“別誤會,我已經不在意他的冷嘲熱諷了,我不想讓他老是能折磨到我。只是我到現在還是怕他,不是怕他這個人,而是……我怕有一天會發現那些話原來都是真的,我什麽也做不好,正如斯內普所說的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廢物。”
“你不是,我向你保證。”西裏斯想要摟住她的肩膀出聲安慰,可想到造成這局面的其實就是詹姆和自己,他又猶豫了。“對不起……我很抱歉,真的。”
“我沒有把你想得很壞。”她用指尖輕輕觸碰他的胳膊。“我知道的,我們做出選擇,然後承擔後果;如果在這之間傷害到了別人,就改正自己,尋求諒解。大家都這麽做,爸爸他已經做得很好。而你對我來說是最好的教父,西裏斯,一直都是,對我而言這就足夠了。”
“是啊,畢竟你只有一個教父。”他苦笑道。
“爸爸可以給認識的所有男人當他女兒教父的頭銜,但我知道只有你一個人會為我付出這麽多。”她飛快地抱了抱他,讓他安心。
冬天的夜晚總是很冷的。哈利走到壁爐前,攏好足夠的幹木條。很快第一縷火焰穩穩地在嘶嘶燃燒的木頭中間升起來。
“你知道嗎,哈利?”
“嗯,怎麽了?”她問。
“每次看到你,像這樣和你說着話,哪怕此時此刻還是叫我感到驚奇,總覺得有一絲難以置信——“西裏斯輕輕地說,”這個世界居然願意給我第二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