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一
時間一到十點,西裏斯準時離開酒吧,開他那輛二手車回住處看有沒有書信被捎來。整個八月他又給教女寫了兩封信,兩封信裏都提醒哈利,如果她需要的話可以随時告訴他。哈利只回過一次,表示一切都好,叫他不必挂心。或許沒有消息就意味着好消息吧,這說明沒發生任何壞事,西裏斯只能這麽想。已經九月了,她肯定回了到霍格沃茨,也就是說,處于鄧布利多的保護之下了。話雖如此,他依舊保留了每晚在窗前邊喝酒邊等待貓頭鷹的習慣。
在南美自由自在地浪蕩了一陣後,西裏斯決定去到更安全,即使抛頭露臉也沒有關系的地方。他很快找到了一個絕佳的藏身之處——北美的莎尼甘鎮,那是個幾乎被現代生活遺棄的湖邊休閑地。在哪裏住都是住,他覺得住在這裏就蠻好。巴克比克也可以待在樹林裏,西裏斯用咒語确保了沒有麻瓜會去那塊區域——他從南美的地下市場搞到了魔杖,比不上被魔法部處理掉的的那根好用,但還湊合。自從剪了頭發、刮掉胡子,換上幹淨的新衣服,只有多年前就熟悉他的人才有可能認出西裏斯。在北美小鎮,沒人會把通緝令上那個蓬頭垢面的瘋子和他聯系到一起。
“你瞧,我們這兒遠離塵嚣。”頭一天搬進租屋,出門後西裏斯巧遇了當地警局的警車,裏面坐着的長官表示願意送新來的住戶一段路。警官一邊開車一邊跟西裏斯說話,大大咧咧地把煙灰抖到制服上,“不管社會有多麽殘酷無情,我們這兒遠離它,莎尼甘的居民最舒适不過了。”要是知道副駕駛上坐了名被指控謀殺十三人的逃犯,大概他就無法這樣誇口了。
“想讓我帶你去哪裏?”警官問,“對了,忘記自我介紹——我是安德爾·道格,是負責這裏的警長。”
“雅各布·阿特金森。叫我傑克就好了,朋友們都這麽叫我。”
“想讓我載你去哪裏?”
“方便的話,将我在鎮子中心放下來可以嗎?”
“去購物廣場嗎?喔,是的,這一定是你現在最需要的——采購。當然沒問題,你就理解為好客是我們這兒的傳統好了,傑克。”
車裏有股陳舊的煙草味。要是有人常在車裏抽香煙或雪茄的話,煙草的氣味就會慢慢成為車子的一部分,西裏斯喜歡這個味道,不怎麽清新,卻能讓他感到回去了自己年輕氣盛,還在騎摩托車的時候。
要西裏斯說,莎尼甘連個鎮子都算不上,它的大部分都屬于鄉村,至于警長口中的“購物廣場”,實際上只是一個加油站、一個雜貨店、一個小郵局、一個藥店和一家小酒吧所排成的整齊的一道線。酒吧成了西裏斯頻繁光顧的地方。走在路上時他盡量不東張西望,免得招來居民太過友好的招待,可是他也不喜歡孤獨,因為這容易勾起在監獄的痛苦回憶。酒吧的老板娘是位風韻猶存的夫人,讓西裏斯聯想到“三把掃帚”的羅斯默塔女士。他經常見到老板娘跟來喝酒的客人調情,但沒有像她同自己說話時如此招搖,西裏斯每一句哪怕微不足道的玩笑話似乎都可能引發她的陣陣開懷大笑。
“你說的太對了,傑克。”她風情萬種地用中指與無名指擋住上嘴唇。西裏斯留意到老板娘的這個習慣,每次覺得難堪,或是她講了一個笑話等待別人開始笑的期間,又或者她擔心自己話說得太多時,就會這樣遮住嘴巴——除了手指,有時候也用香煙或酒杯,像是要遮住光身子。後來他發現了,為什麽這裏是她身上最脆弱的部分:老板娘試圖遮掩事實,即她的牙龈正在萎縮,她的牙齒正在壞掉。有一天晚上客人很少,她坐在旁邊同他說着話,将塗着鮮紅指甲油的手搭到了西裏斯的胳膊上。他尴尬地抽回自己的手臂,老板娘飛快掃了他一眼,然後低頭喝杯子裏的威士忌,來遮起嘴巴。“我懂的,傑克。”她躲在玻璃杯背後低聲說,“我對你來說太老了。”
“不,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西裏斯趕忙道歉,“只是——嗯,自從我妻子去年過世後,我還沒準備好發展新的感情,或是單純和別的女性——你明白的。”
如果詹姆聽到他為人情世故而編出這樣的謊話,恐怕要笑到背過氣去。在畢業後到入獄的三年間,西裏斯和不同類型的年輕姑娘約會,全是在倫敦結識的麻瓜女孩,她們中的大部分最後成就了為期一夜的交往,個別幾個被他帶去和波特夫婦吃過晚餐,可西裏斯從來沒有和其中哪個真的在一起。詹姆認為這表明他是個缺乏情調的工作狂,至于莉莉……莉莉比較過分,她聲稱根據自己對心理學的豐富經驗——這話的意思是,她看過幾部講高功能反社會殺人狂的電視劇和電影——肯定是西裏斯的原生家庭經歷導致他對建立長期穩定的親密關系存在困難。她甚至塞給他一張心理咨詢項目的免費券。“去試試看吧,”她說,“就是去和醫生聊聊天而已,說不定他們能幫到你呢。”西裏斯假裝不小心把它忘在抽屜底部,直到那張券過期。
“是嗎?”聽完他的說辭,老板娘頓時把剛才的不快忘了,她的眼睛瞪的大大的,露出小女孩打探校園緋聞般的熱切神情,“你結過婚呀,傑克?從沒聽你說起過。”西裏斯只好繼續坐在那裏,費勁捏造他的婚姻生活。等當晚走出酒吧,他成了一個金斯頓出身、加班期間腦溢血去世、丁克主義的刑事辯護律師的丈夫。
他真的該編點故事,好讓鄰居們更加信任他。西裏斯把自己描述成一個高中畢業後以給做生意的親戚打下手、當當司機為生的男人,如此一來人們才願意買賬,相信他确實是個随處可見的家夥,沒甚稀奇的,只不過在二十歲出頭那會兒算是個長得姑且不錯的奶油小生,得到了女律師的青睐,最終繼承了妻子的遺産後,終于有錢和自由從英國飛到地球另一端來。他和酒友談論起雅各布·阿特金森的過往人生,話從口出的瞬間,西裏斯就意識到自己喜歡這個人。雅各布沒有一對偏執于血統家世的父母和一個相處不來的弟弟,雅各布沒有變成卑鄙叛徒的朋友,雅各布體驗過“正常圓滿的親密關系”,雅各布不做關于攝魂怪和由攝魂怪引起的噩夢,雅各布沒有坐過牢,或者越獄後正在流亡海外。
好客的本地居民逐漸接納了他。這裏上演着人們自己的喜劇。比方說,你經常能看見莎尼甘中學的校長在風大的天氣裏追逐自己的假發。這裏偶爾也上演自己的悲劇——西裏斯隔壁住着的一戶人家有個十五歲的女兒,她聯系上生父後打定主意要讓爸爸帶自己回溫哥華生活,好離開那個她認為一心偏愛小兒子,常常忽視女兒的母親,和根本對自己漠不關心的繼父。無論貝克夫人如何解釋當年發現自己懷孕後男友立刻抛棄了她,如今這個男人寫信給女兒說想要見面,并不意味着他就變好了,或者準備好擔任養育她的責任了,女孩都聽不進去。某天深夜道格警長敲響西裏斯的房門,告訴他貝克家的女孩離家出走了。貝克夫婦猜測她是想要獨自穿過森林去火車站,鎮子上的男人全部打着手電幫忙尋找失蹤的小女孩。分散行動後,西裏斯用魔法指引方向,然後回過頭去找道格,謊稱自己聽見了在東邊的林子裏聽見了聲音。他們找到那女孩把她拉回家時,她的母親正等在門口,背過身子悄悄抹眼淚。貝克夫人企圖把女兒摟進懷裏,但她又踢又掙,大哭着推開媽媽,跑回房間把自個兒鎖了起來。
西裏斯覺得,人們之所以住在莎尼甘,大多是因為他們有能力——他們感覺在都市已經賺夠了錢,是時候把忙碌肮髒抛到腦後,好好過活了。他們——以及西裏斯——對這個地方看重且滿意的是隐私感。開車經過林道僅能看到為數不多的房屋,而且就連它們也被掩蓋在茂密的樹林灌木之後。西裏斯沒想過自己有一天竟然當真喜歡上了如今白開水一樣寡淡的生活方式——倘若可以選擇,他仍然更希望日子具有冒險色彩和挑戰性,但誰也沒法否認,與阿茲卡班比起來,莎尼甘簡直是天堂。沒什麽值得奇怪的,畢竟人們都在不斷改變,好比西裏斯也并非一直喜歡自己的教女一樣——至少最開始并不。原因很簡單:在有了小孩以後,詹姆和莉莉似乎不如從前有趣了。
剛畢業那會兒,除了蟲尾巴和母親仍住在一起,劫道者的其他三人都搬離父母的屋子住到倫敦,西裏斯和詹姆的住處之間離得尤其近,只需跨過一個小廣場。廣場上的那家酒館理所應當成了他們慣例的聚會場所,年輕人們在那裏聊天、喝酒,有樂隊時偶爾去舞池跳舞。波特夫婦喬遷排隊也在那裏舉行——與後來因逃避伏地魔的追蹤而三次搬家不同,第一回完全是他們主動做出的決定。
“月亮臉,他們來了!”兩人踏進酒館的時候,西裏斯誇張地喊道,就像某個航海家麻瓜發現了新大陸,他揮舞手裏的紅酒瓶,那是祝賀搬家的禮物,“是鄉村人來了!”平時西裏斯知道适可而止,但是那天晚上他說個不停,聲音非常大,仿佛還沒開始喝酒就已經醉了個徹底,萊姆斯必須時不時朝他皺眉或用胳膊肘捅捅他才能叫西裏斯安靜下來。或許那時他心底已經意識到,所有事皆要有所不同了,這兩個朋友将過上同自己不再那樣密切的日子——大家各自都有自己的工作或鳳凰社的任務,何況他們中間還有一個小嬰兒需要爸媽沒日沒夜的照看。
在詹姆與莉莉看來,比起倫敦這樣的鬧市,整潔的小鎮更适合他們當下的需要。你瞧,大腳板。詹姆指給他看,後院有塊草地,我可以搭一個秋千,或者公主城堡,讓哈裏特以後在那裏玩耍。西裏斯依稀記得自己的回應是:天啊,叉子,我覺得自己快要不認識你了。你徹底變成主婦雜志裏的老爸人物了,對不對?
西裏斯能夠理解這種郊區小鎮的魅力,真的,他能明白。如果一個人結了婚,有了家庭,可能這就是想要的一切——按部就班,中規中矩。有無數人會想盡辦法要住在這裏,只是對年方二十的西裏斯·布萊克而言不合适,他會死的,他絕對、絕對會死在這個祥和美麗的地方。詹姆也不喜歡的,最初西裏斯如此揣測,都是為了小孩,好兄弟才會向自己的本性妥協。可是當看到詹姆做鬼臉逗女兒玩,還樂在其中的時候,西裏斯便知道他錯了。
事已至此,他不斷提醒自己,只有傻瓜才會抱怨。嬰兒究竟有什麽可愛之處?是的,他們長得和我們類似,但是又特別迷你!你們聽聽,這話難道還不夠蠢的嗎?當然西裏斯只能想想,不可以說出來。要是知道了他的心裏話,尖頭叉子也許要揍他,莉莉則肯定樂意宰了他——又或者不?女人的思維本來就夠難懂的了,鬼才曉得她們做了媽媽後能夠幹出多離譜的事來。每回到波特們的新家拜訪,莉莉都是種寧靜聖潔的年輕母親模樣,這實在太驚悚了——用于形容這位紅發女巫的詞語,西裏斯過去會選擇有個性或者難搞,甚至在某些情況下可以是潑辣。不習慣歸不習慣,他到底還是喜歡莉莉看女兒時臉上的神情的,而後來他也喜歡上了那個孩子。她圓滾滾的臉頰,軟綿綿的小手,充滿好奇的淺褐色大眼睛,總令他無比驚奇。詹姆跟莉莉在結婚紀念日出去吃燭光晚餐,過二人世界,他們拜托西裏斯在家看顧女兒。噢,哈裏特,哈裏特,盡管相信我好了。當他抱着她在屋裏走來走去哄她睡覺的時候,他想說。我的小姑娘,我會照顧好你的。相信我,教父就在這裏,你永遠也不會感到害怕。
這天,他終于等來了哈利的信。給雪鸮準備好清水和食物,任它在自己的住處落腳休息後,西裏斯坐到沙發上打開那封信。羊皮紙上還是哈利那一手仿銅版印刷的細長斜體字,每個字母線條粗細分明,顯然是特意花時間練的。
西裏斯一目十行地将信中關于新學期和三強争霸賽這些無關緊要的部分看過去,直到讀到關鍵部分。
——我擔心如果你的藏身之處有貓頭鷹飛過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寫這封信給你,其實是因為前段發生了一件怪事,我的傷疤又疼了,過去這種情況通常意味着伏地魔就在我附近……
看完整封信,西裏斯退回開頭,仔細讀第二遍。那些描述學校生活的字句總是以快樂的語調書寫,然而他感覺得出來,寫信的人是勉強裝出來的。到了後半頁,文字間本質上的不安變得顯而易見。哈利告訴他,她老是做夢,這些夢真實得可怕,在夢裏她殺了人,而且每次醒來都頭痛欲裂。西裏斯解開衣領的扣子,仿佛這麽做了以後他就能更好地整理思緒。又将有關夢的部分來回看了數遍,仍然不知所雲。可是,有一件事情是西裏斯相當清楚的:哈利需要他,她在害怕啊。她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他的幫助。
“傑克,”次日早上道格再度敲開他的門,“加爾曼托我問你,願不願意今天晚上幫他給學校布置萬聖節裝飾。”
“我很樂意,可惜事情是這樣的,英國那裏出了點意外。我得說自己必須即刻離開莎尼甘了。”
“家務事,是這樣嗎?好吧,好吧,看來是要緊的急事。你打算什麽時候動身,要我送你去火車站嗎?”
“謝謝你的好意,長官,但是不必了。”西裏斯心平氣和地說,“我今天就走。”和巴克比克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