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天晚上子善喝得太多了些,第二天早上哪裏還起的來?
頭沉得仿佛是硬石一般,擡起來看人都難,一說話,整個腦袋仿佛就要裂開一樣 。
永澤還好,所以有些笑他的意思,“看你平常出去應酬那麽多,怎麽酒量這麽差?”
子善說不出話來,只是坐在床上,起又起不來,睡又睡不着,心裏便有些發急,仿佛有火在燒一般。
永澤按住了子善,嘆氣道:“宿醉最是難受,靜坐吧。”
他怕子善坐不住,便給他背了些詞,“你聽聽我有沒有背錯……”
吳媽榨了些柳橙汁給他,他一邊喝一邊聽永澤背誦。有時候永澤故意出錯,引得他着急,等到子善背的時候,永澤又開始挑刺,那一字又如何如何,這一句如何如何。卧室裏沒有書,他們也不去拿,兩個人引經據典的扯來扯去,倒像是在玩鬧一般。
那一日過得倒是很快,他後來這麽想。
十月初的時候,梅先生在麗春大劇院唱那《宇宙鋒》,他想永澤也許喜歡,便去找人弄兩張頭等包廂的票。
那天下着雨,他忘了帶傘,也沒有開車出來,只好搖了電話找占士來載他回去,正站在劇院門口等着占士的時候,卻突然看到了永澤。
子善本來想叫他,但是,喉嚨卻好象被人突然扼住一樣,竟然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看見他和一個女人,同撐着一把油紙傘,兩個人緊緊的貼在一起,好象……戀人一樣。
他看着他們緩緩地走到了黃包車聚集的地方,他看着他用那溫柔客氣的聲音叫到,“浦東碼頭。”那特別的聲音穿過嘈雜的人群中,清晰地流到了他的耳中。
他看着他從傘下伸出手來,替那女人整那高高的領子,看着那女人擡起手來,雪白的手臂從青色的披肩下面露了出來,碧玉镯子在腕子上微微的晃動着。那女人把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上,緩緩地上了黃包車。
他看着他撐着的那把傘一直很仔細的頂在那女人的上方,然後,他看着他也上去了,看到那兩個人仍舊貼的很近。
他楞楞的站在麗春大劇院的門前,就那麽看着黃包車消失在雨中,直到散場。他木然地站在出口處,任憑那進進出出的男女撞着他的肩,推着他的身體……
他不是不想動,只是好象有什麽東西把他的腦袋抽空了,他突然變得無法思考。
他默然地随着人流走了出來,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走到哪裏去了。站在陌生的巷子裏,身邊突然經過一輛黃包車,濺了他一身的泥點子。車上那人得意地哼着的戲文,他站定了,耳裏聽得清楚明白,那竟是趙豔容答她爹爹的一段唱詞,流水般的西皮慢板,緩緩道來:……初嫁匡門心好慘,爹爹行事太不端,雖與匡郎成姻緣,難保偕老到百年……
那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冰涼徹骨,他扶着牆笑了出來,卻仿佛哭一般的聲音,心裏想到另一段唱詞:啊呀呀……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他終于明白自己了。
雨依舊固執的沖刷着大地,仿佛要沖掉地面上所有的污垢一樣。有那麽一瞬間,他痛苦地想着,如果能把自己也沖走就好了。
……
那天回去,他看到永澤的桌上有一幅字,“青鳥不傳雲中信,丁香空結雨中愁。”那不知是出自誰手的題款和落款狠狠地刺到了他的眼,緊緊的扯住了他的心。
他現在忽然明白了,當年他娘讀着那些舊詩詞為什麽會哭出來……
原來那麽簡單的幾行字,也是可以教人心裏很痛苦。
他走過客廳裏的大玻璃屏風,屏風上映出他陰郁的臉色。
他恨恨的摸着自己的臉、那眉、那眼、還有那嘴角……太像了,像極了他娘,就好象她借屍還魂了一般……
他頹然地坐了下去,無力地合上了雙眼。
他的娘親是湖橋鎮裏方老太爺的掌上明珠,方圓百裏出了名的女才子,七歲的時候就将一部《資治通鑒》在胸中記得爛熟。
……才貌雙全的好女兒。
十六歲的時候,她帶着一筆可觀的嫁妝嫁到了吳家來。
她嫁到吳家來,好日子只有三個月。三個月後,她的丈夫在外院養了一個唱青衣的戲子,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笑過。
難道真的是新人勝舊人?
才不過短短的三個月?
那個女人恨着他,卻又念着他。是的,她念着他,她念着洞房時那個男人輕輕挑起她喜帕時的微笑;念着他捉着他的手要她寫“念奴嬌”時笑笑的眉眼;念着 他們上南普陀進香的路上,他抱着她跨過那淺淺的溪。
新婚頭三個月,他待她是那麽的好,那些事她一件一件的收起來,小心翼翼的放在心底,當寶貝似的藏起來。這幾十年,她心裏念着的老爺,就是那個樣兒的。
可她更恨他。
她恨的是,他讨了個戲子來做小;恨的是,他不進她的門;她更恨自己,居然在那個賤人生了一胎後才有了子善,而且生産的時候幾乎要了她的命;她恨,她那麽的痛苦得來的子善,卻換不來老爺的一個正眼。
她心裏滿滿的都是恨、都是怨、都是愁,再也擱不下一星半點對子善的愛。她總是斜斜的靠在床上,淚流不斷。後來,不知怎的就生了一場大病,眼就壞了,什麽都看不到了,人也有些瘋了,老爺索性把她送回老家去了。
老爺從不正眼看子善,嫌他和他娘長的那麽像;他娘也不看他,怨他不似老爺。他就那樣連親爹娘都依靠不了,一個人孤零零的。在舊宅子裏,他吃的飯都是冷的,連家裏的下人都不如。那個時候,一個下等廚子都可以騎到他的頭上去作威作福。
念書的時候,私塾的老師拿他紮筏子,半指寬的竹條打起來那麽恨,一下就是一道深深的血痕,落在手背上,總是過很久才能好。
他小小年紀卻懂得一個“忍”字,乖得叫人害怕。他知道盡力讨好二娘,知道努力的讀書,知道件件事情都要做的最好。
可老爺總看不上他,嫌這嫌那的。
子善怎麽做也不稱他的意。倒是子從,老爺疼他疼的厲害。
子從身體不是很好,可是畢竟大子善五歲,和子善之間仿佛有一層隔膜,總也處不好。那時宅子裏的人都知道二少爺似乎很怕子從,卻不知道為什麽。只有子從自己心裏清楚,他曾對子善做了什麽。
子善那時是真的恨子從,他從來都沒有當那個人是他大哥,他恨他,每天都要咒他,咒他快死,咒他死得很難看。
……
後來,子從的身體越來越弱,有一年三月中旬進香的途中受了涼,生了一場大病,就這樣走了。
他父親不肯再呆在舊宅子裏,就帶着二娘去了上海。那時子流還沒出世,父親沒辦法,就把他也一同帶去了上海,叫他學着做事。
在上海,他居然碰到了金占士。
念書的時候,占士是他的鄰座,那時兩個人交情好得不得了。後來,占士的叔叔托了人,把占士弄進了法租界的公董局,占士越混越好,竟然成了華探的大頭目,只是人也沾了很多流氓氣。
本來一切都是風平浪靜的,除了時局除了國事。
……
直到他遇到了梅永澤……
……
子善一直定定地站在窗前,默默無語,直到後來,腳都麻了,他還是站在那裏,靠着窗,看着門外。
那夜,永澤回來的很晚。那月色淡得仿佛沒有一般,照在一身素白的梅永澤身上。子善仿佛癡了一樣,出神地望着永澤輕輕地走了進來,直到永澤進了門,再也看不見了,他這才淡淡地笑了。
他仿佛要把所有的不如意都抛掉一樣,大大地嘆了一口氣。夜色中仿佛有人在回應着似的,那深深的嘆息聲在空曠地房間裏幽幽地蕩着,找不到着落。
他想要睡了……
可他站得太久,腿都僵住了,走不動,只好一步一步抓着腿向床邊移去。他的腿腳仿佛灌了千萬斤的錫鐵一樣,那麽沉,那麽重,每挪一步都是那麽難……
終于,好不容易地移到了床上,倒下去,就再也不願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