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八號明星影片公司和《小說 叢報》合辦游園會。
那晚他臨走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去書房看了看,那裏空空的,什麽人也沒有,他失落地拿着帽子扶着樓梯緩緩地走了下來,卻看見永澤居然無聊地坐在客廳裏 看着窗外。
他心裏沒來由的一喜,卻又立刻想到:永澤怎麽了?……為什麽不在書房?
正想着,永澤就笑着問他:“你是要去參加明星公司的游園會麽?”
他點點頭,有些不解,不明白永澤為什麽突然問起他的行蹤來。
永澤笑笑:“我的一個朋友也要去,別的地方我見不到她,你能不能帶我進去?我沒有票。憑你的面子,我一定可以進去。”
什麽朋友?
他不動聲色地問道。
永澤笑而不答,他卻忽然覺得不是滋味起來,但沒有多問。
他帶永澤去了那個游園會,只是沒有想到永澤口中的朋友竟然是個日本小女孩。她有一張很素淨可愛的臉,身上套着短短的日式小袍子,腳上跻着一雙小小的 木屐,梳着很可愛的童花頭,手裏握着一個薄紗糊的團扇,使勁兒地扇着。
他看見她的時候,那孩子正坐在園子裏的石凳上,不安分地晃着小腦袋,四處張望着。
永澤笑着向她招手叫道:“美惠子?”
小女孩頓時轉頭,看見了永澤,便尖叫着,扔了團扇拼了命一般的向他跑了過來,大口大口的喘着氣站在他前面咯咯地笑着,說出來的全是日語,唧唧咕咕 的,子善哪裏聽得懂?
子善向永澤打聽那個小女孩,永澤對着他笑:不好吧?語言不通不說,年齡也是問題……
他心裏知道永澤只是在開玩笑,可還是不好意思起來,僵着臉咳嗽了兩聲,背過身去,不再多說。
其實他倒不是個拘謹的人,只是不太喜歡別人随便的态度。平日少言缺笑慣了,突然有人這麽跟他開玩笑他還真不習慣。
他在角落裏居然看見了占士,心裏覺得奇怪,就上前去,問他道:“怎麽?公董局也參與了麽?”
占士湊到他耳邊說低聲地發着牢騷:“媽的,哪裏是來游園,老子是來當差的!金生那個禿小子不知道聽誰說的,叫我盯住那個日本女人。他眼睛生瘡了!說 那女人是共匪?!這年頭,會辦事的人都死絕了!”
占士皺着眉四處瞟了瞟,壓低了聲音對子善說:“叫你朋友離那個女人遠一點,少惹事!”他擡頭一看,一個穿着白底素花的和服女人,微笑着走到了永澤身 邊,兩個人不知道在說什麽,仿佛很開心的樣子。
“是她麽?”他突然有些恍惚。
“就是她!剛從日本過來的,明星公司的女演員。”占士喝了一口酒,更火大了:“這什麽酒?甜得惡人!媽的!”他惡狠狠地拉住了一個穿淡藍色布旗袍的 女孩子,“給老子換點烈的!”
那女孩吓了一跳,發着抖接過杯子,飛快地逃開了。
占士站了起來,惡狠狠地跟了上去。
子善無聊地站在那裏,眼光茫然地不知落在哪裏才好,掃過來掃過去,幾次都落在永澤身上。每次都剛好碰到永澤的目光,永澤便笑着對他點頭,他別扭地轉 了過去,當作沒看到一般。
永澤看他這樣,竟然直直地走了過來。他吓了一跳,想要走開,卻被永澤拉住。
“子善,你剛才沒有看到吧?那個是美惠子的母親,真是想不到,那麽年輕……”永澤有些感嘆。
他沉着臉不說話,心裏忽然悶得厲害。永澤不知道他是怎麽了,問他他也不回答。結果兩個人就這樣坐在邊上,安靜了半天。
後來,永澤想了想,突然學那個女人溫婉的樣子來:“哎呀,你是大阪的吉野先生?”
子善先是一楞,後來反應過來了,有些撐不住,竟然笑了起來。永澤似乎被子善的笑容鼓勵了,于是繼續變本加厲地學那個女人說話的腔調:“真是不好意 思,那個時候真是麻煩你了,美惠子很調皮呢……”
永澤又恢複了正常的口氣,很客氣地說道:啊,不不,美惠子很可愛呢……
子善已經受不了了,于是扶着永澤的肩頭大笑起來。
游園會結束了,他們坐着黃包車回去。他本來想要跟永澤同坐一輛,可是永澤居然先他一步,上了邊上的一輛。上了車又不說走,和車夫兩個人嘀嘀咕咕地不 知道說些什麽。他想,是商量價錢麽,還商量什麽,要多少給多少便好了,還講什麽?他走近的時候,永澤便不說了,轉身坐了上去。他便有些失落,胡亂地 坐上了身旁的一輛車,就這樣回去了。
進了大門,他卻不想就這樣睡了,他拉着永澤,“我們到園子裏坐坐罷!”
他倒是怕永澤不樂意,可是永澤什麽也沒說,只是微笑着跟在他的身後進了園子。經過廚房的時候,他心裏一動,推門進去取了些吳媽浸的梅子酒出來。
永澤也來過園子裏,只是從來沒有和子善兩個人進來過。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似乎很少,只是偶爾能碰到罷了。
丁香樹在月亮下面輕輕地搖晃着樹枝,他們兩個相互靠着坐在清涼亭裏,看着乳白色的月光輕輕地籠着睡蓮,一切都是那麽的安靜。
子善忽然變得惆悵起來:“四五月的時候,丁香花開的到處都是……”
老家那邊的舊宅子周圍都是這種紫丁香。開花的季節,老宅子仿佛漂在花海裏的一葉舟,孤孤單單,沒有依靠。
子善已經有些醉了,杯子裏紫紅色的波光微微地蕩漾着,“但是我娘不喜歡那兒。”
他娘是正妻,卻也只是個正妻罷了。除了那個‘正妻’的身份,她什麽都沒有。
他一杯一杯地喝着,一句一句地說着,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的多話。他不知道是喝了多少,到了後來說的全都是南京官話,永澤聽得糊裏糊塗的,有一 句沒一句的應着。
永澤靜靜的讓子善靠着,他喝得很慢,一口一口的抿着,也不醉。他看着那一池沉靜的睡蓮,不知怎麽的,想起了他在皖南的老家,想起了他的妻,他的兒。
他娘病重死掉的時候,他的小舅子在鐵礦上被抓了起來, 說是私通共匪,被押到了鎮上後,活活的打死了。
因為罪名是私通共匪,所以人死了,連屍首都領不回來。他咬咬牙,把家裏的薄田給賣了,偷偷地賄賂了看屍的人,把屍首私運了回來,埋的時候連塊木牌也 不敢立。
他之前一直在鎮上教書,發生了這樣的事,連鎮上也呆不下去了。他帶着他的妻,抱着他不滿周歲的兒子子慶,辛辛苦苦逃到了義烏。
他把她們安頓下來,就去了上海,留了她孤孤單單的一個人,默默地照看着那個破敗的家。她什麽也沒問,也不知道要抱怨,只是要他小心。
……
再後面的事情,他就沒有告訴她了。他在上海做什麽,住在哪裏,過得好不好,這些,她都不知道……
……
清涼亭仿佛浸在月色裏一般,空氣裏都是冰冷的味道,月光在微微地晃動着,杯裏的酒漿也輕輕地漾着,他們兩個坐在亭子裏默默地喝着酒,各有各的心事, 夜色在月光裏漸漸地朦胧起來了,柔柔地蓋在他們的身上。
那一夜就那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