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子如逃了出去,在冬至前一夜。“冬至大于年”,當時吳家裏裏外外都忙成一片,不曉得怎麽的就讓三小姐逃了出去。
四弟子流也和子如一起逃了,家裏的人正在四處搜尋,所有能動用的關系都動用了,聽說老爺也因為這個事病倒了。
他在行裏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個反應卻是:永澤也逃了,一定。
他幾乎是瘋了一般地趕了回去,可在走廊裏就看見永澤正在書房裏細細地描他的美人圖。
他仿佛松了一口氣似的,悄悄地退了出來,默默地坐在客廳裏,心裏卻突然變得很空。他茫然地站了起來,想要上去找永澤,卻又不知道要如何告訴他子如出逃的消息。
最後他出去了,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蕩着,不知道要到哪裏去,結果走到了占士那兒去。
占士叫了局,正在喝酒取樂,他本來心情就不大好,看到占士這樣就有些不高興了:“總叫那些女人來幹什麽?”
占士看到他仿佛大吃一驚的樣子,慌忙拉他到了內室,摸摸鼻子,問他道:“你怎麽來也不告訴我一聲?”
他一時答不出,楞楞地呆在那裏。半天,他才說:子如和子流……逃走了……
占士一把推開了他,大刺刺地坐了下去,翻了翻白眼然後說道:“這算什麽?他們都走了還不好?你家老爺子就只能靠你了……”
他忽然生氣:“占士,你說的什麽話?!!我能不擔心麽?”
占士忽然擡頭看他,鷹一般銳利的眼神,竟教他打了個大大的冷戰。
占士看了他半天,摸了摸下巴:“好!這事先不提,子善,我一直想問你句話。住在你那兒的那位,叫梅什麽來着的?”
“梅永澤。怎麽?”他突然有些心虛。
“那個姓梅的,平常都和什麽人來往?”占士一直盯着他不放,神色很古怪。
他有些莫名其妙,“他不常和人來往。”
占士冷笑:“子善,我早就告訴你: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那個人什麽來歷你都不知道,居然就留他住下。”
他有些不快:一個教書先生,能有什麽來歷?
這話說完他卻突然有些心驚,他擡頭看着占士冷冷的眼睛,驚疑不定地問道:“占士,你什麽意思?”
那時突然有電話搖了進來,占士很快地接了起來。那邊說了半天,他一直在點頭,到了最後,他面露喜色,囑咐道:“馬上上報。”
“那個姓梅的,”占士挂了電話,轉身看着他,頓了頓,終于說了出來:“那個姓梅的,是□□的特務頭子……”
他沒站穩,身體晃了晃,他用力地扶住了冰冷的牆壁,定定地看着占士,一臉的不相信。
占士冷哼道:“金生他們剛把他抓回來!那個姓梅的現在在巡捕房。”
他心底一震,大聲地叫了出來:你們怎麽能随便抓人?
占士緩緩地坐了下來,“告訴你,就算這牢裏都是錯抓的,他決錯不了!他是被指認的……”
他慌了神,說話都不加以考慮就脫口而出:“如今不是講民主講人權的麽 ,是□□又如何,你們怎麽能随便抓他?”
占士幹脆拿了巡捕房的逮捕令出來給他看:“他是□□,中情一科的特務頭子!一開始接近你就是有目的的!你還給他說情?”
占士悻悻的舉着那張薄紙,使勁的向空氣摔去。
……有目的?……
他木木地看着占士,身體硬得仿佛繃緊了的弓。
占士冷笑,“住在你的公館裏,多好的掩護?子善,你被他利用了!還跟他稱兄道弟!”
他一怔,“嗵”地一聲倒在了硬硬的木椅上,整個人都呆掉了。
占士已經出去了,取了些錢,把那些酒女統統都打發走了。
啊!他恨恨的一拳捶在牆上,他騙他!
鮮紅色的血,順着發黃的牆壁緩緩的流了下來。
一滴一滴,輕輕地敲着地面。
他的雙手緊緊地摳着木扶手,眼淚,不知怎麽的,竟然就流了下來。
他不知道是怎麽回到家裏的,也不知道是怎麽的,就在熱水下面沖的濕透了。
沖了半天,竟然才想起來占士曾經說過的話:“那個姓梅的現在在巡捕房。”
那惡狠狠的聲音突然在他的耳邊響起,吓了他一跳,他顧不得身上還是濕漉漉的,就那樣不顧一切地推開了永澤的房門,大聲地喊着永澤的名字……
空無一人。
房間裏的東西被整理了,但都不在原位上。
他無力閉上了發澀的雙眼,心裏痛得無法形容。他捂着臉坐在永澤原先坐着的地方,想搖電話出去,手卻抖得厲害,根本不成。
後來,他叫了下人搖了電話去找占士,占士卻不在。
他坐在那裏,很久很久,連地板上的水跡都幹透了。
他握緊了雙手,原本是一團亂麻的心裏漸漸有了主意。他換了一身衣服,自己開了車出去。
他站在巡捕房的外邊焦躁的踱來踱去,等着占士從局長那裏回來。冷風吹的他臉上生疼,他低下了頭,把臉藏在領子裏面,默默地注視着門外進進出出的人。
占士回來的時候滿臉的得意,撞上子善後,臉上的表情就僵住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一張臉,難看得厲害。
“占士,讓我見見他,我有些話要問他。”子善小心地請求着。
“不行!他是要犯!”占士一口就回絕了。
“占士!?”子善沒想到竟會被拒絕得這麽幹脆,還想再要說些什麽,“占士,就算是幫我,你……”
占士竟然怒了起來:“他娘的,吳子善!老子是為了你好!他是要犯,要犯!!!”
“也許我能說服他……”他無法就這樣放棄,做着或許根本無用的努力。
“算了吧!那麽打他都得不到什麽!”占士對他的話根本不屑一顧。
安靜……短暫的安靜,但是很快就被子善狂躁的叫聲打破了。
“把他給我!”他憤怒地只是重複那一句話,他們打他!他也不是不知道,他們從來就是這樣對待政治犯的,可他居然忘了!
占士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到底要幹什麽啊!我會被處分的!……莫談政治,是你教我的吧!”
“求求你!”他幾乎都要流淚了,占士沉默了。
“求你了,占士!”他繼續苦苦地哀求着。
占士看着他,臉色沉得可怕:“子善,你給我放明白些。他不是你大哥,你不用這樣。”
他楞住了,頓時出了一身的冷汗。占士拍着他的肩:“子善,你的心病我明白得很。可這麽些年了,你還想什麽?你大哥就該死!你只不過叫他早死了些日子!”
他拼命的搖頭,他當然知道,不是為了這個緣故。
占士瞪着他,發青的眼珠子幾乎要暴出眼眶一樣,子善咬着牙,一言不發的看着他。
過了很久,占士用力地把頭上的帽子扯下來,狠狠地砸在地上,兇巴巴地對他吼着:“老子興許要吃回槍子兒,你曉得勿?”
他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可還是什麽都沒說。
占士終于讓步,扭過頭去滿是火氣地對他說道:“人你帶走,不過我的弟兄要替你放放哨!而且明天早上必須帶回來,有什麽話你就趕快說吧!!”
他想要說些什麽感謝的話,可占士根本不看他,只是叉着腰站在窗戶前面,看不出什麽表情。
他在占士背後深深地吸着氣,漸漸地平靜了下來,轉身要走的時候,占士卻突然叫住了他:“記得那個日本女人麽?……她是中國人,是□□日本支部的,現在也在我們手裏。”
他一怔,卻沒有回頭。
他心裏想起那天永澤對他感慨的樣子:“那個是美惠子的母親,真是想不到,那麽年輕……”
原來他早就認識她……
他回到了家裏。
帶着永澤,身後還跟個兩個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