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六十六
暗衛略一思考, 答道:“王大人上任的地方叫做越炀, 與沼安相鄰, 同處陽河南岸, 越炀在上游, 沼安在下游。”
顧蘇眼睛一亮, 這地理上倒是符合, 可是,古代又沒有什麽親子鑒定,滴血認親無稽之談, 王一一除了長得像外,并沒有證據表明身份。王老兒子被冒充,要是孫子再來這麽一回, 顧蘇要成罪人了。
因此, 她将此事暫且壓下不談,她對美婦人道:“王老先生身體染恙, 在京中舊府修養, 心裏挂念孫女, 王小姐要是方便的話現在就回去看看他吧。”
美婦人心裏一咯噔, 一包桂花糖驟然撒在地上。上了年紀的老人最怕病痛, 她沖動道:“我現在就回家!”
她慌亂一瞬又想起她幾次三番回家看望爺爺被拒之門外的情景吧, 不确定道:“爹……他願意讓我回去看嗎?”
她不知道為什麽爹他受到打擊之後連本性都變了,明明四年前他走的時候還十分疼愛她。
“璋兒,爹外調兩年, 你在京城代爹爹好好照顧爺爺。等爹和你娘回來, 璋兒該長大了,到時候正好給你說一門好親事。”四年前王甫說起這個時滿臉驕傲,一副“他倒要看看哪家兒郎配得上他女兒”的樣子。
然而,兩年前王甫精神恍惚地帶着噩耗回來,全家蒙上一層陰影。不到半年,王家地位一落千丈,她的人生也就此轉折。
繼母劉含春以“王家不如從前了你別想着攀高枝了,娘給你找了個夫婿雖然現在是個屠夫但祖上是當過官的也算配得上了”的借口草草操辦她的婚事,她向爹爹求救,卻碰了一鼻子灰,王甫甚至比繼母還着急讓她嫁出去。
嫁人之後,王甫便不再允許她回家,說她身上有豬肉的臊腥味,污了王家的百年書香門楣。
備受寵愛的王家小姐王璋,何時受過這種侮辱,這比讓她嫁給屠夫被小姐妹們嘲笑還難受。只是回家看望爺爺,還沒靠近大門便被驅趕,王璋每次都是哭着回去。
金生和劉含春這一唱一和,各自達成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
思謝氣得一跺腳,踏壞了皇城的一塊磚,“你可別在叫他爹了他就不是……”
顧蘇截住思謝話頭,“咱們先去看看老太爺吧。街上談事情不方便。”
思謝捂住了嘴,唔,差點讓別人聽了去。
老太爺和王璋已經一年多沒見過面,一見面就淚流不止,王老拍着王璋的手,指腹因為經常勞動長了微薄的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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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爺爺沒用,爺爺沒用才讓你……”王老聲音哽咽,幾乎失聲。
王璋已經知道了真相,反握住老人家如同松樹皮般枯糙的手,“孫女很好,倒是爺爺你,要快點好起來……”
老太爺怔怔出神一陣,他拉着王璋的手急切地囑咐:“璋兒,陽河……爺爺走不動了,爺爺求你去一趟陽河,把你爹你娘還有小逸都接回來,別讓他們做無名無姓的水鬼,閻王爺不收……”
思謝擦着眼角頭也不回跑出去。她到底才下山半年,見得最多的離別在話本裏面,最憂愁的不過是與燕萊的事,還看不得這些悲歡離合。
顧蘇追了兩步,猛然停住,警惕四看--在王家的院牆上看見一個鬼鬼祟祟的黑衣人,還挺眼熟。顧蘇這才想起他在城外出現了好幾次,每一次都帶來一波小高潮。
是燕萊來了。顧蘇确定。
燕萊的侍從發現自己暴露,腳底打滑,差點掉下去。氣氛突然死寂,他趴在牆頭和顧蘇緊張地對視。走也不是,跟也不是,怕得罪了大宣的皇後,給主子求親之路添麻煩。
顧蘇看他的樣子有點蠢,只好朝思謝離開的方向挑挑眉。
快讓你家主子去安慰啊!
侍從反應過來,大宣皇後這是給主子機會了啊!
顧蘇往回走,她還有事情要确認。
王一一剛才沒有跟進來,別人的家他不好意思進。顧蘇出來時他跑到她身後,像條小尾巴,等顧蘇又進去時,他扶着門柱,朝裏探了探頭。
就是這一瞬間,王老突然看向外面,逆光中,有個小孩子睜着烏黑的大眼睛,怯怯的張望。
王老掙紮着起來,“璋兒,你看見了嗎,小逸回來了……爺爺看見他了……”
王璋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盡管已經見過一次,但她依然有些恍惚。同樣的門檻,同樣的姿勢,她仿佛看見一個小一號的娃娃脆生生地叫姐姐,笨拙地跨進來找爺爺。
王璋還斟酌着怎麽解釋,王老呼吸急促道:“璋兒!快去看看,他手腕內側是不是有個月牙胎記!”
顧蘇一聽,抓過不明就已的王一一,撸起半截袖子,上面果然有一片紅色的胎記,小小的,月牙形。
王璋過來,恰好看見,和記憶裏的一模一樣。
眼淚倏然落下,她想起母親從小在江南的水邊長大,因為跟着家人來京城做生意,與當時剛剛中舉春風得意的父親一見鐘情。
因為王夫人水性極好,拼盡全力托舉着孩子,所以,王一一有了生還的機會。
昔日繁華的王家,如今只剩老弱婦孺抱頭痛哭。重逢來得太晚,但上天不會虧待。
顧蘇有些唏噓,她一步一步走出王家大門,回頭駐足看門上高懸的匾額,有些褪色,但先帝親手題的字依舊蒼勁有力。
謝晏等在外面,從背後握住顧蘇冰涼的手,頭抵在她肩上,“朕派人去陽河找了。”是生是死,總能回家。
王一一看着是個有出息的,或許他可以讓他跟着駐紮在京城的皇商學習,一邊也能代替他父親盡孝。王璋的婚事稍後問她自己的意見,若是想和離,謝晏自然找人幫她做主。
顧蘇點點頭,牽起他的手,順着長街,兩人一起漫步回宮。
謝晏大掌包住顧蘇的手,握得緊緊的,生怕丢了。
“國公府呢?”顧蘇沒頭沒腦問了一句。
“李運啓罪同通敵,死罪難逃,國公府其他人朕念舊情可以不牽連,沒收一半家産,小懲大誡。”
“西北怎麽樣了?”顧蘇想起那封八百裏加急的信件。
“別擔心,是好消息。你畫的圖紙馬上就能派上用場了。”謝晏什麽都與她說,就像平常夫妻,互相分擔家事,這感覺不錯。
顧蘇還想問什麽,謝晏突然道:“小景呢?”
顧蘇:“……”她說她放出去談戀愛了會不會被打?
“天氣真好。”顧蘇加快了腳步,耳邊呼呼刮過一陣風,把謝晏的問話一起抛在了風裏。
“朕心情不太美妙。”謝晏大步追上,非常委屈。他知道思謝就在這條街上,轉個身就能看見某個不讨喜的家夥與她坐在一起。
“……”
思謝随便找了處開在路邊的酒館,桌椅都排到了大街上。她眼角通紅地坐下,一拍桌子,“兩壺酒!”
燕萊打發走侍從,自己轉着輪椅過來,笑容和煦道:“公主殿下,在下能蹭個酒喝嗎?”
思謝訝異地看他,她嘴上一直嫌他路上慢,但突然出現在面前,還是十分驚訝。思謝看了眼他的腿,搖搖頭,“不行。”
她無聊時問過太醫一些禁忌,喝酒對他不好。到底是無聊還是特地跑去問,無從得知。
思謝讓小二加一壺茶。
“你要上來坐嗎?”思謝指着她坐的椅子。
燕萊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是抱他上去,他現在已經能從容應對,“好。”
思謝毫不費勁地把燕萊移到她旁邊的椅子上,吸引了周圍食客好奇的目光。其中不乏對燕萊需要靠女人生活的鄙視。
思謝一一瞪回去。
燕萊心裏愉悅得不行,天下有幾個男人有他這樣好的媳婦?
他有意地把話題往輕松的方向引,讓思謝漸漸散開心裏的郁結,變回那個愛笑愛彎着眼睛的傻姑娘。
燕萊見氣氛差不多了,十分自然地握住思謝的手,“我此次來--”
“徒弟!”旁邊酒樓下來一個吃飽喝足的老頭,迅速坐在思謝對面,“京城的酒樓真好啊!”
燕萊介紹了自己,表達了身體不便不能見禮的歉疚。
思謝剛才一段時間沒見師父,原來是迫不及待上酒樓去了。她開心道:“師父,看見那邊那家正在整頓的嗎?等顧蘇重新規劃完,生意一定很好,以後就是師父你的了,咱想什麽時候去就什麽時候去。”
老頭笑着附和,實則沒有聽進去,他餘光瞥着這個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大小夥。眯了眯眼,別以為他沒看見。
年輕人手收得不動聲色,很自覺,可惜難逃他老頭子的法眼。
顧蘇對京城的了解就是個半吊子,思謝從她那兒聽了大概,然後叽叽喳喳地以半半吊子的水平,給她師父講解京城。
老頭見她一半時間看他,一半時間看燕萊,眼光流轉間透着随性的親密和愛意。心裏大概有了譜。
老頭突然伸過手,一拍燕萊的大腿,“後生可畏啊!”與謝晏二分天下。
燕萊條件反射想推開,還沒有人敢這樣不打招呼就碰他的痛處。
他馬上控住自己的沖動,默念這是思謝的師父。
擡頭卻看見思謝撐着下巴笑眯眯看他,還沖他眨眨眼,燕萊立即意識到師父這是在探查他雙腿的情況。
燕萊摒住呼吸,有些緊張。
如果能站着與思謝并肩,為她遮風擋雨,誰願意坐着等她勞力?他下意識往後看了一眼手牽手回宮的一對璧人,說不羨慕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