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不相信徐暮遠對此從頭到尾,沒有任何察覺。
正如此刻,我出現在他房間裏,他沒有展現出往日般滔滔不絕的熱情,只是溫和地對我笑笑,低頭繼續看書。
遲臨和錢铎進來。錢铎走到窗前拉開窗簾道:“看書不會把窗簾打開嗎?房間裏太暗了。”
徐暮遠合上書道:“中午的時候陽光照進來太亮了。”
遲臨問:“在看什麽?”
徐暮遠拎起書晃了晃,上面寫着《瑪爾巴譯師傳》。
遲臨接過翻了兩頁,問:“對藏傳佛教感興趣?”
徐暮遠哭笑不得道:“我研究一下怎麽奪舍。你知道嗎?奪舍是遷識瑜伽的一種,佛教奪舍的那若六法又叫六瑜伽,難怪他們說練瑜伽招鬼……”
遲臨和錢铎動作一滞,錢铎結結巴巴問:“你都知道了?”
徐暮遠嘆了口氣,指着我問:“你們真的看不見他?”
錢铎向我這邊看,驚恐地搖搖頭。
徐暮遠又問遲臨:“你也看不見?”
“看不見。”
“啊!”徐暮遠怪叫一聲,把臉埋進枕頭裏,甕聲甕氣道:“你們可以把我送進精神病院了。”
遲臨坐在床邊拍了他一巴掌,說:“你胡思亂想什麽呢。今天就是要跟你說這件事情。”
徐暮遠問:“醫生怎麽說的?精神分裂?多重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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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臨不答,錢铎索性直言道:“間歇性人格分離,和精神分裂症常常是并存的。”
“你別緊張。”遲臨安撫道:“醫生說你現在的情況很穩定,除了輕微的感知覺障礙基本上沒什麽問題。”
徐暮遠坐起:“你說的是幻覺嗎?可是除了幻覺,我是不是還會突然變成別的什麽人?”
遲臨輕附在他耳邊調笑道:“是啊,一下子沒注意,朝朝就跑出來了,和小時候一樣不是害羞就是哭鼻子,你沒有看到,不知道有多可愛。”
錢铎嫌惡地抖了抖雞皮疙瘩。徐暮遠憤怒地踹開遲臨:“別叫我小名!外婆去世後就沒有人叫過我小名了!”
遲臨撣了撣衣服站起來道:“說正經的。徐暮遠,你願意搬到我家去住嗎?”
徐暮遠用看神經病一般的眼神看他:“樓上和樓下有什麽區別……”
“我說的是我父母家。”
“不去不去!”徐暮遠求饒道,“和你父母一起住,那我和你成什麽關系了。”
遲臨眼裏有些受傷,耐心向他解釋:“我媽你又不是不認識,再說當年陳家對我們有恩,你住我家有什麽不對?雖然你現在狀況穩定,但還是不能長時間單獨待着。我白天要上班,只能出此下策。你放心,我的父母,都是很開明的人,我會提前跟他們說好。我爸喜歡花鳥畫,和你一定會有共同語言……答應我,嗯?”
徐暮遠搖頭,說:“我可以去醫院。”
“我不可能讓你去醫院。”遲臨堅持。
錢铎打圓場:“醫生也說你的情況并不适合醫院、療養院之類的地方。遲臨咨詢過國外的專家,對方也說在熟悉的社會化環境下會比較有利。”
遲臨和錢铎嘗試用道理說服他,他們從來不會用“就當是我求你”之類的話語來逼迫他。徐暮遠心一軟,道:“我去。但是遲臨,不要對你父母說我們是那種關系。”
明知道他是不希望破壞自己和家裏的關系,遲臨還是被刺傷了一般,低聲道:“你放心,我們本來就不是。”
遲臨遮掩過的失魂落魄落入徐暮遠眼裏,成功讓他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焦躁的情緒瞬間升騰。
遲臨知道自己這句刺激了他,慌忙摟住呼吸急促的徐暮遠,道:“你別急,別急,對不起。”
錢铎連忙把水杯遞過去,徐暮遠喝了幾口,漸漸平複,深呼吸一口,把臉埋在遲臨的脖子旁:“阿臨,我不是那個意思。”
濕熱感很快在肩膀上蔓延,遲臨放松身體讓他依靠,說:“我知道。”
很快徐暮遠便住進了遲臨家。
遲臨父親老當益壯,忙碌于外交事務,大部分時間都在出訪和接待,別說共賞花鳥畫,晚飯都難得共享。不過徐暮遠從小沒有父親,本就不擅長和這個年紀的男性、交流,如此一來,壓力倒是減輕不少。
林盈的工作尚在全方位交給兒子,正是要對遲臨進行歷練的關頭。每天草率地把文件囫囵丢給兒子,陪徐暮遠去醫院做檢查,拉着徐暮遠看韓劇,不亦樂乎。
徐暮遠不由感嘆,只有這種不斷與新事物接軌的女性才會真正保持年輕态。“知道我來你家,你媽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嗎?”徐暮遠問。
遲臨不明所以:“什麽?”
“她說,歡迎!加入!我的!family!”
遲臨抱着電腦笑得直顫,道:“她最近很着迷那個選秀節目。”
應用抗精神病藥物初期的焦慮激越下,徐暮遠其實并不好過。他常常夜半被噩夢驚醒,莫名其妙地心神不安。徐暮遠聽從醫生的建議,盡可能地無視在各種場合出現,并與他攀談的我。
在餐桌上,林盈和遲臨談論着徐暮遠服藥後的血檢結果,我坐在徐暮遠對面,同情地開口道:“藥物的副作用讓你那麽痛苦,你看起來比治療之前還要憔悴。”
徐暮遠給遲臨盛了勺菜,說:“嘗嘗味道怎麽樣,這是我做的。”
“平橋豆腐?味道很好。”遲臨驚嘆道。
徐暮遠得意:“那是當然。徽菜我不會,淮揚菜是我的強項。”
我誇贊他:“其實粵菜也不錯,畢竟你爸爸是……”
“夠了!”徐暮遠對我怒目而視。林盈被吓得湯勺掉進碗裏,遲臨屏住呼吸。
徐暮遠反應過來,道了聲:“抱歉。”匆匆離開餐廳回房。
手止不住地震顫,滑動通訊錄,陳芸和父親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外婆和小姨已經死了,錢铎出差不在國內……多麽可笑,一個成年人,不能依靠自己的雙腳獨立行走,需要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一塊浮木。
打開衣櫃收拾行李,遲臨進來,驚愕道:“你要去哪?”
“去醫院。”
遲臨無措地拉住他的手:“先別收拾,是不是我家讓你覺得不舒服了?還是我說錯了什麽?”
“你很好,你們全家都很好。可是遲臨,”徐暮遠眼裏露出卑微的痛苦,“我不能無節制地消費你們的憐憫。”
遲臨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緩緩松開他的手,問:“你覺得,我是因為憐憫才這樣對你?”
徐暮遠毫無生機地垂着頭。
遲臨憤憤道:“很好。看來我的确不應該和精神病人談論感情!”
“遲臨!”林盈走進來,安撫地拍着徐暮遠的背,對遲臨道:“你給我出去冷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