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比起徐暮遠對遲臨的想法,我更想知道的是,徐暮遠究竟怎麽了。
知曉他的情況後,我提出去徐暮遠家拜訪。不是休息日,但徐暮遠在家,他說:“你過來吧。我的工作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自由度很大的。”
進門時,我注意到鞋架上多了雙灰色的拖鞋,客廳裏也滿滿是多了一個人生活的痕跡,咖啡杯的另一只被拿出來放在茶幾上,明顯不屬于主人的工作文件淩亂地灑在地毯邊緣,徐暮遠披着條淺黃色毯子窩在沙發一角,另一條同色的毯子疊好放在一邊。
我俏皮地問:“喲,男主人不在家啊?”
徐暮遠曲起一條腿作婀娜狀:“是啊,老王,你的機會來了。”
我想我這輩子大概是不能在徐暮遠這占到口頭上的便宜了。于是問:“遲臨和你一起住?”
徐暮遠解釋道:“前兩天從樓上搬下來的,我把畫室騰出來重新做客房了。他實在太草木皆兵了,非說不放心我一個人,連上下班都要一起。”
“然後你就‘勉為其難’了?不像你的風格啊。”
“不是,我懷着一顆真誠無比的赤子之心勸慰他,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然後你就‘勉為其難’了?”我問。
“不是,我又用宇宙哲學和《詩經 碩人》中的比喻物象舉例向他證明距離的美學意義……”
我打斷他:“然後你就‘勉為其難’了?”
徐暮遠“邦”地把咖啡杯放到茶幾上,說了句髒話,道:“你學壞了啊朝朝。”
“拟态的制服早已破碎!事實勝于雄辯!”我嘿嘿笑。
徐暮遠敗下陣來,縮回沙發裏,委屈道:“他說我有病,不能一個人。”
我不以為然:“遲臨會拿這個作理由?肯定是你自己舍不得他擔心,讓他随便找個借口糊弄過去了。別裝了,我早就看穿了你纖細而軟弱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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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暮遠跳腳:“看穿了我虛僞的外在就要毫不留情地拆穿嗎?都說最毒婦人心,可是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一旦徐暮遠開始走這種損敵一千,自傷八百的套路,我就自覺地将話題拉回正軌:“遲臨呢?不是都要朝朝暮暮了嗎?”
“去公司了。我又不是有反社會傾向,哪裏用從早到晚跟着。”
“你不是有反社會傾向,你的存在就是反人類的啊。幸虧我這會來了,不然說不定你明天就出現在法制版頭條上了。”
“你來晚了,我炸彈都埋好了,”徐暮遠拿出遙控器,“只要我按下這個鍵,我們就……嘿嘿……”
我如喪考妣地抱住腦袋作痛哭狀,徐暮遠把遙控器丢給我:“一起看球賽吧。”
陪他神神叨叨了一會,徐暮遠心滿意足地回歸常态。我覺得或許正如遲臨所說,徐暮遠的情況并沒有那麽糟糕,至少他還是邏輯清晰,伶牙俐齒,戲谑的笑容沒有半點變化。
但很快我的自由心證便遭到事實的反駁。
球賽進行了半場不到,徐暮遠跑了六七次衛生間,我狐疑道:“你吃壞肚子了?”
徐暮遠神色慌亂而緊張,額角沁出些汗水,我給他遞了張紙,他說:“抽水馬桶的水關不緊,一直在響。”
他握着水杯的手不住地顫抖,大口地喝着水,意圖使自己冷靜下來。
我覺得我的心幾欲跳出胸膛。從他第一次去衛生間起,我并沒有聽到漏水的聲音。
我臉色慘白,徐暮遠在我的注視下拿出茶幾下的藥,吃了兩顆,他強行使自己很快恢複正常的神色,安慰似的對我笑:“是不是吓到你了?別擔心。不是有鬼。”
我奪過他手裏的藥看,他搶先說:“別看了,我查過了,就是普通的抗抑郁藥物。”
我将信将疑,還是拿手機拍了張照片。徐暮遠無奈:“這一句我說的是真的。”
關于徐暮遠的病情,我問錢铎,錢铎閃爍其詞;我問徐暮遠,徐暮遠一頭霧水;我問遲臨,遲臨根本不接電話。這樣一無所知也不是辦法,我只好給遲臨發短信:我和你們一樣擔心徐暮遠的狀況,請務必告訴我實情。我知道他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我相信這将有助于他的恢複。
我對遲臨能回複本不報很大希望,當天晚上卻接到他的電話。他的語氣決絕而鎮定:“我們見一面吧。在夜色溫柔。”
起初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曾無數次構思和幻想遲臨應該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可他畢竟只浮現在徐暮遠和錢铎的只言片語中,難成具象,不過是一個別人眼中或者我腦海裏臆造的人物。後來他在徐暮遠細致的描述下漸漸成型,他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終于讓我有“這個人就生活在這座城市另一端”的實感。字字耕耘,句句思量,皮格馬利翁般的雕琢,到了現在,我甚至直覺我可以一眼就認出他,即便我并未見過他。
我懷着沉重的心情步行去夜色溫柔,自那天見證了徐暮遠的病症之後,我一直寝食難安。很奇怪,徐暮遠的情緒總是會鏡像般地投射到我身上,我完全能感受他所感受的無言的壓力,盡管他只是咬緊牙關默默承受。
緩緩漫步在天橋上,薄薄的雲層輕巧地遮掩住月亮,透出彩色的暈華。疾風吹過,霧霭逃也似地散去,雲層漸飄漸遠,皎皎月魄清晰地顯露全貌,我擡頭望,只覺心裏有一股潮水輕輕在拍打,驀然覺得,雲開月明的時候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