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入夜的蘭鎮霧氣輕寒,那些故事在徐暮遠口中娓娓道來,稍不注意就會跌落石拱橋下随流水而去。
我猜想大概沒有人還像他這樣記得每一幀畫面的色彩,每一張臉上微弱的表情。他記得過于清楚,那些回憶像水草般絆住了他,他心裏那個半大的孩子時不時跑出來,阻止他和外在的世界作某些妥協。這是他的善良和固執,也是他的孤獨和痛苦。
徐暮遠靠在橋邊,臉上是比夜還要平靜的表情。這時手機鈴聲撕開安靜的空氣,徐暮遠接起:“喂,姨夫?”
電話那邊遲臨的聲音在寂靜無人的夜裏格外明顯:“徐暮遠,我回來了。”
第二天我自覺地獨自坐上前往機場的巴士,徐暮遠打車回市區見遲臨。遲臨回來了,我由衷為徐暮遠感到高興,然而他臉上并無波瀾,我把那句“祝賀你”吞回口中,我大概明白了,徐暮遠等的并非是遲臨,他在等的不過是故事裏那個人。若再放低要求,也可以是和故事裏那個人相似的人。
後來我從錢铎口中知曉了遲臨發現徐暮遠身份的經過。
陳芸懷疑妹妹的死與兒子有關,被怒摔電話後,就再也沒有聯系上徐暮遠,心裏後悔不疊,以為兒子在和自己置氣,怕是要出事。無計可施之下只好向錢铎母親坦陳了兩人的母子關系。
錢铎母親錯愕,眼前哪裏還有什麽加拿大大使夫人,只有一位正在失去兒子,哭花了妝面的母親。
錢铎母親安撫陳芸:“小遠是個成年人,你要相信他的承受力。說不定只是……”把你拉黑了。錢铎母親吞下這聽起來更傷人的一句,說:“我幫你問問我兒子,他和小遠是好朋友,應該知道他在哪。”
錢铎當時正在花旗國出差,接到家裏的國際長途還以為出了什麽事,得知事情原委後先是訝異片刻,然後玩性一起,惡作劇般地把事情推給遲臨,說:“丈母娘找上門,好好表現。”
遲臨本以為徐暮遠只是不肯聯系自己,現在才發現從同事到家人,徐暮遠沒有接過任何人的電話。最恐懼的念頭一直萦繞在心裏,但又無法說服自己真的去相信徐暮遠會那樣決絕,況且聽錢铎的口氣并沒有半分擔憂……一時間頭緒全無,卻強行按捺住心中的焦急,有條不紊地處理完工作,才驅車前往錢铎家,莫名有種預感,某些不協調的細節就要連接上了。
陳芸徐徐地說了半天往事,仍伏在錢铎母親懷裏低低哭泣。遲臨尴尬地輕咳一聲,錢铎母親拍拍陳芸肩膀道:“別難過了,小遠的朋友來了,我們很快就能找到他的。”
遲臨在錢铎母親的招呼下坐下,才看清那女人的容貌,瞬時倒吸一口涼氣,腦子裏都是空白,女人妝哭掉了大半,眼角的皺紋也因劇烈的表情浮現,但這般绮麗的容貌,太容易記得了,許多年前,她的照片就在那小孩的床頭上擺着,小孩每天晚上都對着照片低低絮語。
難怪!難怪他第一次見到自己是那樣的表情,難怪他急切地追問自己是否記得他,難怪醉酒後,他會抱着自己的脖子,親熱地叫着“阿臨”……然而自己呢?把他的激動錯當作悸動,把他的希冀錯當作嫉妒,把他的恍惚……踐踏為情、欲。被自以為是的情感困擾了這麽久,原來自己連他是誰都不知道,還傻傻地以為,至少有一瞬間,和他心意相通。
遲臨努力将那張會露出怯懦和害羞表情的小臉和徐暮遠的臉對應,卻如何也覺得重疊不上。也許是表情和儀态的變化太大,徐暮遠随時随刻都在僞裝,都在調笑……可那夜徐暮遠明明循規蹈矩的坐在他眼前,用稚子般的眼神看着他,他依舊沒有認出他……遲臨恍悟:他丢失的不是那個孩子的臉龐,他丢失的是他自己。
一場交談下來,陳芸心急如焚,遲臨心不在焉。遲臨自然不敢把那些事告訴陳芸,他不擔心徐暮遠會脆弱到拿生命開玩笑,但此時此刻,他只想快點見到他,他甚至不思索見到他要說些什麽,仿佛看到他的樣子,再把他擁抱進懷裏,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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