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2月底是蘭溪邊上最熱鬧的時候,烏篷船載着各式各樣的年貨,船工拔着篙,遠遠地喊着年貨主人的名字,主人一家子早早就站在埠頭上等,小孩子高興得圍着大人跳。
街邊也支起大大小小的攤子,賣糕點的,寫春聯的,做新衣的,連畫水墨丹青的陳老頭也來湊熱鬧,在一棵老柳下擺了好幾張八仙桌,鋪着長長的生宣作畫。
12月底最熱鬧的事情,應屬蘭泉邊看戲。戲臺搭在蘭泉邊的鳳儀閣上,鋪着地毯,又用白色的強光燈照明。戲一直從年前唱到正月初七,一天一場。
這一天正是年戲第一場,陳家上下連帶林盈都為了打點宅院、置辦年貨忙碌不已,外婆年歲太大不宜去那樣的場合,于是拉了徐暮遠的手,交到遲臨手裏,讓遲臨帶着徐暮遠去蘭泉邊看初戲。
遲臨看着排外,其實內心很溫和。例如你若拉住他的手,他就任你拉着,帶着你往前走。
遲臨帶着徐暮遠上了一尾掀了蓬的小船,把他摁坐在靠中間的地方,抓着他的手放在鐵護欄上,最後安靜地坐在他對面,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岸邊的房屋、水草、豆麥一掠而過。
徐暮遠不知道如何跟他說話,只好學外婆和林盈,怯怯地喚了一聲“阿臨”。
遲臨沒聽清他說了什麽,伸手把他的領口拉緊了點,又問他:“冷不冷?”
徐暮遠搖搖頭。
鄰座的大媽摸了摸遲臨的腦袋,操着方言誇獎:“這孩子真懂事,對弟弟那麽好。”遲臨被摸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徐暮遠咧着嘴笑了。
還沒下船,橫笛和二胡的聲音就間雜着傳來。臺上大約是有武生在翻筋鬥,叫好聲一片。之後才傳來咿咿呀呀的人聲。
遲臨把徐暮遠安置在一棵縧柳下,獨自一人就要紮進人群裏去,徐暮遠慌忙跟上,遲臨回頭一看,小小的身影被人群擠得踉踉跄跄,無奈地走回去,學着老爸的樣子朝徐暮遠頭上一拍:“我去前頭給你找吃的,你跟來幹什麽!”
這一下拍得有些重,徐暮遠眼眶都紅了。
遲臨有些怕了,只好說:“你還真哭?我也被拍過,明明一點也不疼的!”
徐暮遠低着頭不說話。
遲臨無奈,抓着徐暮遠的手讓他捏住自己的衣角,扒開人群帶他往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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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子好像多了條尾巴,還是條時不時會被後面的大腿夾住的尾巴。遲臨足足擠了十幾分鐘才到戲臺前面的長桌上,喂徐暮遠吃了幾顆葡萄,又往他口袋裏塞了一把小核桃,才帶着他往外擠。
回到柳樹旁,把徐暮遠抱站到柳樹邊的石墩上,遲臨的額角已經沁出汗水。
遲臨聽不懂戲,眼睛仍盯着戲臺,大概是在看那些花花綠綠的衣裳。忽然聽見徐暮遠在身後叫了聲“阿臨”,遲臨疑惑地回頭。
徐暮遠遞給他一把小核桃,遲臨接過,過了一會頭也不回悶悶地說:“你要叫我哥哥。”
戲臺上一個穿花衣的小醜在逗笑,徐暮遠聽不懂他在講什麽,也為油彩後誇張的表情所取悅,咯咯地笑着。
小醜後面出臺的是一個老旦,上臺便坐在中間的交椅上咿咿呀呀地唱,有一段調忽然拔高,臺下的人連叫了幾聲好。
遲臨眯着眼睛打了個哈欠,問徐暮遠:“還看嗎?回家吧?”
徐暮遠點頭。
這時船工也還擠在戲臺下面看戲,遲臨便帶着徐暮遠走回去。徐暮遠非說會迷路的,遲臨哭笑不得,說沿着蘭溪走,總會到家的。
水鄉水路開闊街巷狹小,遲臨牽着徐暮遠,左側是蘭溪,弦月的倒影在水波裏晃蕩;右側是垣牆,高高的飛檐挂着彎彎的弦月;拱橋一座座輕卧在蘭溪上,若是站在一座橋底下往前看,另一座橋只露出一截拱弧,便如同井中觀月。
陳老頭還借着路燈如癡如醉地作畫,看到兩個小孩,招招手把人叫過去,鋪了兩張紅紙,走筆龍蛇一番,一副楹聯落下:
心地闊于雲夢澤 風流合在紫薇天
遲臨認不全上面的字,接過來疊好,規規矩矩地道了聲謝謝。老頭擺擺手讓他們快走,又如癡如醉地塗抹起來。
“怪人。”徐暮遠說。
遲臨搖搖頭:“他只是有自己的世界。”
遲臨說得語焉不詳,徐暮遠聽得似懂非懂。
兩人回到陳宅,上上下下還在忙碌,遲臨把楹聯放在堂前的供桌上,送徐暮遠回房,看着他洗完臉泡了腳,才回了房。
從那天晚上開始,徐暮遠不再遠遠地看着遲臨了。遲臨去河邊釣蝦,他拿網子撈河邊的小魚;遲臨寫作業,他搬來板凳坐在旁邊翻他的小人書;遲臨去學書法,他坐在蘭溪邊等他回家。
除夕将至本該是一片祥和,陳家卻出了一件大事。
後廳裏有一扇木雕屏風,是徐暮遠外公年輕時買回來的,屏風正面是“松下問童子圖”,背面則是山茶花圖和七八排行草。
徐暮遠的小姨父是城裏一個工地的工頭,年末手頭緊張,小姨為了湊足工人的工錢,竟作價把那扇木雕屏風賣了。
外婆為此震怒不已,但由于雙方已經達成合意,價格尚屬合理範圍之內,所有權理所理應屬于善意第三人,只能眼巴巴看着那扇頗為古樸的屏風罩上黑布,被擡上了卡車。
外婆當天晚上就氣得病倒在床上,吃什麽吐什麽,只能叫來醫生輸液。
舅舅那邊幾位妯娌圍在邊上照顧,林盈帶着遲臨來看望過一次,小姨站在院子裏候着,房門也不敢進,外婆看着床邊眼淚巴巴的徐暮遠,摸了摸他的腦袋。
“小姨大概那個時候起就失去了外婆的信任,”徐暮遠彈彈煙灰,“所以後來外婆才會把陳家大宅留給我。”
“你舅舅他們呢?沒有起什麽争執?”我問。
“陳家老宅原本就是我外公的私産,那幾個表舅只是暫住,沒有所有權,而且他們得到了外婆其他的遺産,不久就搬出去了。”
“陳家老宅現在在你名下嗎?”
徐暮遠搖頭:“蘭溪鎮旅游産業發展很快,現在巷子裏都是做生意的外地人,我怕老宅會被損壞,所以捐獻給國家了,現在有專業人員維護,部分對游客開放。”
我露出敬仰的表情,他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遲臨呢?他後來回京城了嗎?”
徐暮遠眼底透出一絲幹淨的溫柔:“他在蘭鎮上了一個學期學,第二年夏天才走,他走後我們一直沒有聯系。”
我急切地問:“那現在呢?找到他沒有。”
他露出凄惶的神色,眼裏是抹不開的濃黑。“沒有。”他輕聲說,“也許這輩子也不會再見了。”
我啞然。
“那時太年少,覺得若上天不辜負,離別後總會再相遇,堅定的不得了,像得到了了不起的神谕。可是年少的人不知道,那句帶有美好願景的‘再會‘,結局也不過是把‘江湖不見’的戲碼又上演了一遍。”
他此時的表情,帶着信徒的虔誠和魔鬼的悲傷,我竟覺得心裏一恸。
“尼古拉斯趙四。”徐暮遠突然說。
“什麽?”
“說這句話的。尼古拉斯趙四。”接着他鬼笑了起來。
我反應過來又被他戲弄了,當即沖着他胸口給了他一拳。
他揉着胸口,好一會才停下笑聲,說:“逗你的。找到了,你見過的,那天在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