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入行8年,沒寫出過像樣的本子,只參與過寥寥幾個小劇本的寫作,更多的是給一些文筆實在不入流然而被認為搬得上銀屏的網絡小說做改編,它們有的遇上了紅極一時的導演和演員,追逐者有如過江之鲫,有的瀝幹了不知哪裏摘來的只言片語也只餘無病呻、吟,不了了之。
流水生産的瑪麗蘇、情理不通的宮鬥權謀、有如嗑藥的熱血以及強行掰直的耽美,情話缱绻了千次如何還是情話?不過是黏膩;人物說出了乏善可陳的臺詞如何還有魅力?稻良之謀,無人入戲。
相反我倒是偏愛家長裏短、正史佳話,至少言之有物。我是《亮劍》和《武林外傳》的忠實擁趸,跟組吃盒飯時會看兩集,找點靈感?不,下飯而已。
帶我入行的師姐叫孫薔,三十歲出頭的年紀,在劇本創作上構思新奇,想法大膽,比起電視劇,這樣的人其實更适合做電影。然而孫蕾算不上一個好領導,不擅安排又頗不通情理,剛來的鮮肉開始都對她頗有微詞,後來幹脆背地裏管她叫孫催命。
因此當我拖着行李箱癱倒在客廳的沙發上時突兀響起的電話聲絲毫沒有讓我震驚。真是溫水煮青蛙,水溫漸漸超乎常理,青蛙竟覺得蒸桑拿也挺好,于是懶得跳了。
“孫薔姐?”
“喂?師弟你回京城了嗎?”
“剛到家。”
那邊似乎猶豫了幾秒,然後噓寒問暖慰問一番,言辭間有些幹澀。
我知道孫薔不是會客套的人,找準時機打斷了她:“孫薔姐,是不是劇本出什麽問題了?”
孫薔嘆了口氣,然後從廣電總局新規談到公司長遠發展,又深度剖析了一番電視劇行業發展前景,我眯着眼睛天人交戈,昏昏欲睡,等待她的後話。
果不其然,她遺憾道:“所以……師弟,《祈安》的計劃可能要擱置了。”
我沉默半晌,輕輕“嗯”了一聲。她似乎為之前的信誓旦旦歉疚不已,我決定給她個臺階下:“其實寫到中間劇情起不來,我的壓力也是蠻大的。”
她也不知如何開口安慰,只好繼續虛與委蛇了兩句便匆匆挂了電話。半分鐘後又打過來,火急火燎地說有個本子要臨時修改一集,大家手頭裏事都多,讓我幫忙看看,又再三強調修改要求很簡單。
于是我剛剛黃了本子的事情像沒發生過一樣了嗎?
大字型陷在軟綿綿的大床中央,卻沒有絲毫惬意的感覺。雖說我對自己的職業生涯沒有太高的期待,當初《祈安》投入計劃也是意料之外,但是半年心血付之一炬的消息還是讓我覺得人生有些無望。《祈安》是一部歷史劇,光是前期背景設定、史料查詢就讓我投入太多……這些躁動像肺裏翻動的一團火,燒得我睡意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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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郵箱,孫薔的劇本已經發來了。原劇本還有幾張掃描圖,一些雞零狗碎的修改要求,修改內容也不多,的确沒什麽技術含量。
我抱着筆記本坐在床上改了一上午,期間從冰箱裏拿出一盒還有一天過期的牛奶喝了,喝完了睡意上來就那麽睡了過去,醒來時夕陽已經墜入高樓間,霧霾還是很重,隐約看見個影子。
在樓下吃了點東西出來天已經全黑了,小區有一邊路燈壞了,榆樹盡頭黑洞洞的一片,我不由地想起木心先生教俳句時舉的例子:“她從黑夜走來,牽着黑夜的狗。”此刻我真像一只黑夜的狗。
放棄了回家,我打車去了“夜色溫柔”——酒吧街上的清吧,偶爾惆悵時我會去喝一杯。
不是周末酒吧裏客人稀稀落落,酒吧老板孤身坐在燈也沒開的臺上自彈自唱,哼哼唧唧,不成曲調,他長得很帥,路過的小姑娘都會停下來看看,我點了杯黑方坐下,他沖我眨了眨眼。
百無聊賴地看牆上的留言,有葉芝的十四行詩,也有酸不溜秋的“文青必備佳句”,有的書法遒勁字體滄桑,有的寫得和我的一樣難看。
這時忽然有人從後面拍了我的肩,我回頭看時他已經繞過去坐到我對面。
“你好啊朝朝。”他一如既往笑得眉眼溫和,我吃驚地說不出話來。
“徐暮遠,”我疑惑地看着他,他今天穿了件襯衣,看起來成熟了許多,“你怎麽在這?”
“在這等人咯。”他随意地回答道,卻沒有多解釋,接着又笑嘻嘻地擺了擺手機,“在blued上看到附近的人,有個人很像你,沒想到真的是你。”
我頓時尴尬地拿起杯子晃了晃,我的blued頭像是朝朝,名稱也是朝朝,沒想到會以這種身份浮出水面。
我不自在地扯開話題:“你不用去學校嗎?”
他似乎詫異了片刻,然後恍悟過來,擺擺手說:“之前沒說清楚,我不是來複學的,我退學了。”
“為什麽?”
“因為退學手續比較簡單。”
“啊?”
“哈哈,逗你的。思考了一年,專業實在不喜歡,畢業估計混飯吃都要不情不願的,而且隔了一年融入實在困難,不如主動放棄。”他白描般的語氣透出股灑脫和無意,眼睛裏卻閃出言不由衷的光,好像在傾訴這主人的怨怼。
真是個小孩子,我想,孩子的情緒總是可以找到釋放的途徑,倔強地喊着不痛,又委屈兮兮地看着你——這是他們靈魂的縫隙;成人為遮風避雨,努力使靈魂嚴絲合縫,同時陽光也排拒在外。我在想我這個年紀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卻總覺得回憶宛在水中央,毫無蹤跡可循。
“你學什麽專業的?”我問。
他靠在沙發上一口一口的喝酒,眼睛微眯,指了指牆上的一張便利貼道:“敬往事一杯酒。”我識趣地不再追問,與他碰了碰杯。
老板仍兀自斷斷續續唱着,隐約聽到什麽“了爾一生花燭事,婉轉婦随夫唱。只我羅衾寒似鐵……”幽幽怨怨,彈着吉他卻像抱着琵琶,幸而聲音輕柔,才沒有把僅有的幾個客人吓跑。
酒入愁腸,有些話像攔不住的洪水,我忍不住絮絮叨叨起來,從《祈安》說道孫薔,又興致勃勃地說回《祈安》,說它借鑒的歷史背景,說它描繪的情節疊起,說它刻畫的人物原型……手裏的酒杯越來越輕,我想我真是喝多了。
“亮了。”徐暮遠忽然說,四目交接,他的雙眸猶自波瀾不驚,如描如畫。
我愣愣地問:“什麽?”
“我說你的眼睛,終于亮了,在你說那個故事的時候。”接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的表情總是讓我困惑。
接着我們又喝了幾杯,他等的人打來電話,說要遲到一會。徐暮遠倒是絲毫不見惱怒,聳聳肩說:“上司。本來就不适合發展私人關系。”
那個男人又過了半個小時才到,撈着西裝外套在門口張望,徐暮遠狗腿地跑出去迎接,我才發現他也是喝得兩腿晃晃。
徐暮遠一邊帶他往裏走,一邊回頭和他說些什麽,被桌角絆得跌跌撞撞,男人皺着眉往他腦袋上一拍,讓他看路。這動作莫名地讓我覺得熟悉,努力側身想瞧個仔細,一股劇烈的嘔吐感湧上,我急忙扶着桌子去了衛生間。
在洗手池洗了把臉,擡頭看見鏡子裏的自己,臉色青白,幾縷發絲淌着水貼在額角,如鬼似魅。于是也放棄了再去跟徐暮遠打聲招呼,狼狽地從酒吧後門逃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