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哎,讓一讓,我的座位在這。”一雙汗津津的手拍上我的肩膀,在西裝上留下一個模糊不清的巴掌印。
我正要舉起行李箱往架子上擱,扭頭一看,是個穿着廉價商務裝的中年男人,整張臉悶成豬肝色,油頭混着車廂熱氣烘烤出來的汗水,向上蒸騰着熱氣。他靠着座位解開衣服,抽出扣在皮帶下的襯衫,念叨了兩聲“熱死老子了”,又轉過頭催促我道:“能不能快點!”
我這人溫吞文弱,被他一吼差點就行李箱脫手,幸虧鄰座伸出一只手托住,那中年男人才堪堪保住他的腦袋。手的主人從行李後探出腦袋來,熱切地問道:“沒事吧?小心點。”上挑的眉眼笑意盈盈。
我低下頭連道了幾聲謝謝。那人還想說些什麽,中年男人又扯着嗓子嚷嚷了起來,我連忙側着身子躲開,被擠進過道擁擠的人群裏。
列車員大聲指揮站票的往裏走,空調還沒打開的車廂在人潮擁擠中迅速升溫,人流帶動着令人窒息的味道,我艱難地從兩個行李箱間拔出腳,決定去吸煙區避一避。
吸煙區裏幾個民工打扮的人已經靠着行李袋打起盹來,只餘門邊勉強站的下四只腳的位置。我跨進去,靠着車廂找了個舒服點的位置,看着玻璃外燈光已經開始緩緩向後流動,想着這輩子應該不會再回到這個城市。掏出手機确認時間,2013年8月27日,20點整,截屏紀念。這時我的肩膀被猛地拍了一下。
“抽煙嗎?”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男生擠進我對面,我對上他烏溜溜的眸子,才發現是剛才那雙手的主人。
“謝謝,我不抽煙。”他的個子在一群南方人裏顯得很高,我不得不給他騰了騰位置。
他沒再說什麽,沉默着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我有些局促,只好撓了撓頭說:“剛才謝謝你。”
“沒什麽。你也去京城嗎?”
“是啊。回去工作,你呢?”
“我?回去上課咯。”果然是個學生,我心想。
我并非對陌生人抱有很大興趣的人,今天卻不知為何與他聊得自然,或許是我們都是因為誤機上了這趟車的緣故吧。
我說我在北京做編劇,回來探病的,我阿婆,唯一的親人,原本訂了上星期的機票返程,沒想到探病變奔喪,我回來沒兩天就完全撐不住了,我打了個文藝的比方,就好像一朵花旺盛地開了一個夏季卻突然在幾個小時之內衰敗成泥土,死亡唯有呈上肉眼,才是生動的。
有一瞬間我以為他要開始表達廉價的遺憾了,然而他狡黠地笑了笑說:“呈上肉體也是一樣生動的。”他嘴角微抿,透出股少年人沒有的促狹意味,下一秒卻變成安慰似的微笑,我揉了揉眼,老舊車廂的燈太昏黃。
他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談他自己。他說他是樓城本地人,在京城上大學,去年這個時候生了場大病,申請休了一年學,上半年修身養性下半年幫親戚開了家網店,現在取保候審時間過了,要上刑場咯。
Advertisement
我調侃他:“現在回去同學還認識你嗎?”
他擺擺手:“你還沒問我走之前認全了嗎。”
我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這一笑驚動了某個小東西,我懷裏的帆布包開始掙動,之後徐徐傳來一聲“喵~”。我這才想起還有這茬,連忙拉開個小口,一個白色的小鼻尖急不可耐地鑽出來,舌頭不住在我的指尖舔舐,我不敢放出來,朝吸煙區那邊看了幾眼,幾個民工狀似不經意地瞟了瞟這邊,看起來并沒有舉報的欲望。
“貓?”對面那男孩倏地睜開眼睛,瞳仁漆黑如夜,倒是比我的貓更像一只貓。
“嗯,我阿婆養的,叫朝朝,朝朝暮暮那個朝朝。”他似乎不在意我為貓的名字做出解釋,興奮地翻着他的背包,掏出一小袋貓糧,是個美國牌子,他探手摸摸朝朝露出的半個腦袋,問我:“可以喂嗎?”
我被他指尖的低溫碰得吓了一跳,忙說:“可以可以。”
我好奇他為什麽不問我貓是怎麽帶上來的,旋即搖搖頭,小城市安檢本來就是任君想象。他沒有貓卻随身攜帶貓糧?真是個怪人。
“學校、公園、綠化帶,京城到處都是流浪貓,帶習慣了。”像是感覺到我的疑惑,他自己回答了。
我讷讷地不知道如何繼續開口,只好望着玻璃裏黑幕印襯下兩張慘白慘白的臉發呆。
他掐了煙,喂了一會貓,大約是覺得無聊了,站直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朝車廂側側頭示意自己要回去了。
“站不住了來找我換座。”他對我說。
我在“不用了這怎麽好意思”和“好啊謝謝你”之間糾結了數秒,再擡頭他已經走進車廂了。
煩躁地扒了扒頭發,又用不長的指甲掐了掐掌心,我早就惱恨自己的猶豫和慢半拍,最後無奈地坐到地上,嘆了口氣。幸而還有朝朝用它的小腦袋不倦地蹭我的掌心,阿婆葬禮上的疲倦從被舔舐的指尖一點點抽絲,睡眠最終像一個繭包住了我。
淩晨的時候,我被突然的到站提醒驚醒,頭暈腦漲地站以來,取了水杯晃晃蕩蕩地去接水。那個男生坐在靠過道的位置,正和幾個也是大學生模樣男男女女玩三國殺。
車廂的燈光把他的五官照得真切了些,阿婆說長得好看的人隔得再遠五官也是清晰的,我不得不感嘆果然是這樣,再想看清楚些,卻被幾個湊熱鬧的年輕女性擋住了。
“兄弟,水滿了。”
我猛地回過神來,熱水已經溢了些許,燙得我險些抛了杯子。
翌日早晨8點左右,火車到了京城。出站的時候下起了小雨,天空愈發白霧彌漫,雨滴配霧霾,我總覺得在空氣裏聽到什麽東西裂開什麽東西鑽出的聲音,聽不真切,無從形容。
鬼使神差地放棄了打車,我決定去地鐵碰碰運氣,我想我大約是想再看看那個男生,又覺得赧然,只好敷衍自己說是“碰碰運氣”。
然而一看見安檢口的人流我就氣餒了,這是要去碰“跑丢鞋子”的運氣,還是“出不來坐過站”的運氣?我真是莫名其妙。
掉頭往回走,卻被後面一聲叫喊停住,“嘿!那個……”他大概是才想起來沒有問過我的名字,情急之下只好叫了聲:“朝朝!”
我回頭,他已經快排到安檢口了,人群還在密密麻麻往聳動,我腦子裏“那個”“這個”了半天,終于問出了口:“你叫什麽?”
我遠遠地看見他笑得牽起了笑紋,“徐暮遠!”
“心慕遠方那個慕遠?”
“不是,”他說,“日暮途遠那個暮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