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黑色越野車像是一把利斧,在陰沉的天色中破開傾盆而下的雨幕,緩緩駛入地下停車場。寧樂語等待着程越停好車,和他一同打開車門走了下去。
或許是剛才在車上的對話勾起了二人的回憶,寧樂語和程越牽着手并排站在電梯門前,卻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即使距今已經過去了七年的時間,但回想起驟然在高中學校門外見到寧若雪時的場景,還是讓寧樂語忍不住受驚般縮了縮肩膀。
察覺到寧樂語的細微動作,程越伸手把她攬入懷中,低聲問:“是剛才淋雨受涼了麽?”
寧樂語靠在程越身上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想要把腦海中關于寧若雪的回憶都趕出去,卻絲毫不見成效。
好在程越手掌的溫熱隔着薄薄的衣服傳遞到她的肩頭,又一路向下徑直熨帖到她心底,給了寧樂語一些能夠回望那段痛苦經歷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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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寧樂語剛拿到高二第一次月考的各科分數。即使數學成績稍稍有些不足,但她的總分仍能在年級裏排到前十名。
這個成績總歸是沒有辜負程越每天下班回家後,還要幫她梳理知識點、補習功課的辛苦。
寧樂語美滋滋地想,不然就和程姨商量商量,今晚給程越加個雞腿表揚一下吧。
此時的寧樂語已經年滿十七歲,距離寧若雪把女兒寧樂語連同她的所有生活用品一起送到程瑾家,已經過去了将近九年的時間。
這麽多年和程越、程瑾的相處中,不僅改變了寧樂語對于家庭和生活的悲觀看法,更是幫助她改善了對于程越的态度。
幼時的寧樂語故意對程越态度冷淡,不願意和他多接觸,原本就只是因為程越小小年紀便知事懂禮,外貌身形學習等各方面都很優異,是寧若雪心中夢寐以求的完美兒子的形象。
對于寧樂語本人來說,抛開母親寧若雪的因素,她其實很開心自己能擁有程越這樣的哥哥。
剛搬進程瑾家時,寧樂語擔心母親随時會出現在家裏誇贊程越一通,再強行把自己帶走,所以在面對程越時,依然保持着警惕的态度。
可是程越對她實在太好了,每天給她輔導功課,陪她練琴,給她帶小蛋糕,還會認真安慰她比同班同學年紀大不是她的錯,只是有些小朋友提早走上了每天去學校的路,而她不過是比別人稍微慢了一步。
日子久了,寧樂語就逐漸忘記了自己曾經對程越抱持的可笑敵意,又開始跟在他身後不停地叫着程越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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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樂語按下指紋鎖,把客廳裏的燈全部打開。一片光亮中,她将自己重重摔在沙發裏,胡亂踢掉剛換上的拖鞋,躺在沙發上看着程越抱怨。
“我小時候的蛀牙都是因為你,天天給我買甜食,搞得我那時候矮矮胖胖的。”
寧樂語在沙發上翻了個身,“還好我後來長高啦,不然站你身邊的時候,別人只會覺得我們一個挺拔得像一棵樹,一個圓潤得像個小冬瓜。”
聽到她這個奇怪的形容,再想起寧樂語小時候肥肥的臉蛋,程越忍不住低笑幾聲,“嗯,都怪我。”
程越踩着拖鞋走到沙發旁,試圖把寧樂語拉起來,“剛才淋了雨,先去洗個澡再躺着,不然容易受涼感冒。”
寧樂語就像是長在了沙發上一般,牢牢抱住靠枕躲避着程越的手,就是不願意離開。
她看着程越臉上那熟悉的無可奈何的神色,突然心中一動,某個在心裏藏了很久的問題脫口而出。
“程越,你不會是對我一見鐘情,從小就喜歡我吧?”
正彎腰繼續拽寧樂語起身的程越冷不丁聽到這個問題,差點兒一個趔趄沒站穩。他無奈地看着寧樂語,罕見地責怪道:“胡說什麽,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才多大一點兒?”
寧樂語不服氣地翻身坐起來,“那你當時為什麽對我這麽好?程姨雖然也很喜歡我,但她就沒像你那樣,凡事都以我為先,還天天盯着我練琴和學習。”
當時程越為了能夠長久地留在洛安市,陪在程瑾和寧樂語身邊,特意向父母承諾即使他獨自一人借住在姑姑家,也絕對不會影響自己的學業和未來發展。
因為多次跳級,寧樂語讀高中時程越就已經拿到了碩士學位證書,随後他果斷拒絕了導師發出的繼續深造的邀請,開始着手打理程家在洛安市的幾家公司。
那時的程越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但不論白天需要處理多少文件、開多少會,晚上他都會按時回家陪着寧樂語吃晚飯,再幫她對學校裏的知識點逐一進行查漏補缺。
但是,這種類似于照顧姑姑家小朋友的心态,難道就是喜歡麽?
程越搖搖頭,“我就算再早熟,也不會那麽早就開始喜歡一個小冬瓜。當時只是覺得你很可愛,看到你就會感到開心。”
“而且那時和你一起生活在姑姑身邊,不想在家裏看到一個這麽簡單的考試都拿不到滿分的小笨瓜罷了。”程越補充道。
“嘁,明明是你自己說的,我只是起步晚而已。”寧樂語不高興地站起身,不用程越再次催促,就主動換衣服沖澡去了。
身後的程越忍俊不禁地看着她氣呼呼走掉的背影,聽到她兀自嘀咕的那句“總有一天我要問出來你是什麽時候動心的”,一時忍不住也想向她問出那個折磨了他很多年的疑惑。
“當時為什麽一點征兆都沒有,突然就跟着你母親去了英國?”
寧樂語腳下一頓,假裝滿不在乎地朝身後擺了擺手,“都過去這麽久了還要問呀?當時我也沒想到她會突然出現,而且車子開到了機場我才知道,她要把我帶出國去,再也不回來。”
害怕程越察覺到自己的異樣情緒,寧樂語急忙加快速度向着盥洗室小跑過去,故意語調歡快地說:“我去洗澡啦!程越你也快去沖洗一下,千萬不要生病了呀。”
寧樂語站在盥洗池前看着鏡子中的自己,默默下定決心,關于在機場哭的撕心裂肺不願意跟着寧若雪走,上氣不接下氣地喊着要回家找程越這種丢臉的事,她這輩子都不會讓程越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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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樂語看着眼前這個陌生又熟悉,正滿臉愉悅笑意看着自己的漂亮女人,一時間不敢确定她是否真的是曾經整日情緒不穩,時不時就對着自己瘋狂咒罵的媽媽。
還是寧若雪親熱地拉着她的手,責怪她見到媽媽後怎麽都不知道叫人,寧樂語才慢慢反應過來。
寧樂語不太适應的把胳膊從寧若雪手中抽出來,不知所措地喊了聲“媽”,聽着寧若雪不停感慨着程瑾把她養的不錯,然後就說要帶她去餐廳吃飯。
“可是……我還要回家陪程姨吃晚飯,不然她要擔心了。”寧樂語遲疑地說。最重要的是,如果程越下班到家後沒有看到她,一定會着急的。
“沒關系,我已經給程瑾打電話說過了,你這幾天都跟着我。咱們母女兩個這麽多年沒見了,你都不想媽媽的麽?”
寧樂語看着當時把她送去程瑾家便一走了之,只偶爾打幾個電話詢問她的學習情況的寧若雪,心裏不禁有些掙紮。
最終她還是沒能拗過乍然出現就過分熱情的寧若雪,再三和她确定已經告知程瑾後,才跟着寧若雪一同坐上了她開來的紅色轎車,向寧若雪提早就定好的餐廳駛去。
吃飯的間隙,寧若雪不停地問寧樂語在程瑾家住的怎麽樣,是不是更想和媽媽生活在一起。
更讓寧樂語感到奇怪的是,寧若雪還反複向她确認英語成績如何,在聽到同住在程瑾家的程越哥哥一直有幫她補習功課,督促她好好練習口語後,才最終放下心來。
“寶寶,今晚就不要回去了,和媽媽一起睡好麽?你程瑾老師也說了,希望媽媽能多陪陪你。”
寧若雪從餐桌對面探過身子,握住寧樂語的手,“媽媽也在學校幫你請假了,想帶你出去玩玩,不會耽誤你學習的,好不好?”
寧樂語望着母親殷切的神色,內心深處也十分渴望能再多和她相處一會兒,于是緩緩點頭同意。
卻沒想到第二天一早,寧若雪直接将寧樂語帶到了機場,把提前已經為她準備好的護照和簽證拿出來,就開始催促着寧樂語快去辦理登機手續準備候機。
寧樂語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裏,警惕地看着她,“你要帶我去哪兒?”
寧若雪開心地攥着手裏的護照本和簽證,“寶寶,媽媽帶你去英國找爸爸呀。”
“去找王偉林麽?”寧樂語後退一步,“我不去,我要回家。”
寧若雪不屑地笑了笑,塗着亮紅色指甲油的手指輕輕敲着護照本,“王偉林家裏早就破産了,你不知道麽?他現在哪裏配得上我們母女倆?”
“媽媽和一個英國的華人老板結婚了,只是他前幾天忙完生意就提前飛回去了,不然肯定會和媽媽一起來接的。”
寧若雪向着寧樂語逼近一步,“寶寶,媽媽帶你一起去英國生活呀,你不願意麽?快走吧,要開始排隊辦手續了。”
寧樂語沒想到母親竟然早就計劃好了要帶自己離開,更讓她感到心寒的是,她突然意識到寧若雪可能根本沒有告知程瑾自己的去向。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程瑾和程越得有多着急啊?
寧樂語無視寧若雪的催促,轉身就向着機場大門跑去,“我哪兒也不去,我要回家了!”
寧若雪似乎提前猜到了她的反應,在寧樂語轉身的一瞬間就緊緊地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回了自己身邊,厲聲喝道:“你要回哪兒?有我在的地方才是你的家!”
後來自己是怎麽在機場大廳裏,當着所有人的面不停哭叫掙紮着要回家找程越,寧樂語已經記不太清了。
她的大腦像是自動開啓了保護機制,把這段讓她每次回想起都忍不住想要落淚的記憶封存了起來。
寧樂語唯一記得的,就是自己在寧若雪的鉗制下不停地回望,祈禱着程越能夠從天而降,幫她擦去所有眼淚,帶着她回到那個有程越和程瑾、曾給予她無數溫暖的,她唯一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