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寧若雪得知程越最近一段時間都将暫住在程瑾家中後,突然就養成了每天接送女兒上下課的習慣。
能有媽媽陪着、不用自己一個人膽戰心驚的上車下車,這曾經是寧樂語夢寐以求的事情。
如今真的實現了心願,寧樂語卻忍不住覺得,她還是更願意回到之前無人陪伴的時候。
那時的她雖然要時刻繃緊神經,警惕着身邊的陌生人,卻也好過現在,每天看着平日在家時難得露出笑臉的母親,一見到程越就滿眼欣喜的樣子。
而更讓寧樂語無法忍受的,還有那一直圍繞在她耳邊,幾乎從未停止過的叮囑和埋怨。
“寶寶,這是媽媽今天剛學着做的蛋黃酥,你下午記得給程越拿過去,看他喜不喜歡。”
“寶寶,程越已經去學校上課了麽?他有沒有用那個媽媽特意為他選的書包?”
“樂語,今天程越問你練習的怎麽樣,你為什麽不回答他?你平時就這麽沒禮貌嗎!”
“為什麽你不是個男孩?我受了那麽多罪吃了那麽多苦,拼死拼活才把你生下來,為什麽你不是個兒子?!”
“你說話啊!你去問問王偉林,如果我當時生的是程越那樣的兒子,他還會和我分手,不願意娶我嗎?”
“你哭什麽哭?如果不是你,我會一個人住在洛安這種破房子裏?你一出生就害了我一輩子,現在還有臉哭?!”
……
寧樂語通常面無表情地站在牆角處,聽着母親歇斯底裏的咒罵。等寧若雪終于平靜下來後,她才會走回自己房間擦幹眼淚,默不作聲地拿起兩年前過生日時,寧若雪随手給她買的小背包,出門去往程瑾家繼續上課。
在她出門後,寧若雪會簡單地收拾一下自己,計算着程越下課的時間,以便卡在程越剛好到家時,趕到程瑾家去接寧樂語,再“順便”把自己精心準備的文具教材送給程越。
即使程越從未接受過她的任何禮物,每次見到她後的最大表示也只是點頭致意,但對于寧若雪來說,只要每天能看一眼程越,幻想着如果自己當時生的是一個男孩,在她和王偉林的精心照顧下,那個男孩一定會像程越這樣長相英俊學業優異,她就已經很滿足了。
随着寧若雪對程越的态度愈發熱情,寧樂語在面對程越時也就愈發冷淡。
除了那天站在程越面前,如同背貫口報菜名般,把特意從隔壁家美美那裏問到的洛安都有哪些特色小吃告訴程越之外,寧樂語再也沒有主動和他說過話。
雖然隐隐感受到了這種做法對程越不太公平,但當時年紀尚小的寧樂語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不去遷怒突然出現在她原本平靜生活裏的程越。
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場,寧樂語自顧自的改掉了對程越的稱呼。不僅如此,除非必要情況,她還會一直躲在樓上琴房裏,避免和程越有任何的接觸。
程瑾敏銳地察覺到了寧樂語面對程越時的态度改變,也猜到了導致這一轉變的原因,雖然很是心疼這兩個小朋友,對于如何解決造成二人逐漸疏遠這一情況的根源性問題,程瑾卻始終無能為力。
為了幫助改善寧樂語和程越之間的關系,程瑾有時候甚至會故意把寧樂語的上課時間提前,課程一結束她就立馬出門,讓寧樂語幫自己給程越轉交幾句叮囑。
答應了幫老師傳話的寧樂語會乖乖坐在程瑾家沙發上,等到程越到家一開門,她就立刻站起來,側過頭不去看他,脆生生地說:“程越,老師說她晚上和朋友聚會,讓你自己解決晚飯。”
之後便抓起她的小背包,仰着頭從程越身邊走過去,徑自開門回家。
那時的寧樂語從來沒有發現過,在寧若雪不去接她的日子裏,總有一個挺拔清瘦的少年身影悄悄跟在她的身後,确認她安全到家後才放心返回。
那段時間裏,程越一邊忙着适應洛安這邊學校的教學進度,一邊想盡辦法和寧樂語緩和關系。
然而一向都是被其他同齡人讨好着要和他好好相處,從沒經歷過這種需要自己主動去哄人的棘手情況的程越,所能想到的“求和”辦法,也只是在每天放學後,快步去到學校附近的蛋糕店裏,為寧樂語挑選一個或造型可愛、或口味極佳的小甜品,再急急忙忙趕回家送給她。
每到這時,下定決心和程越保持距離的寧樂語總是嚴肅地板着一張小臉,生硬地說:“我不要。媽媽說了,不能吃陌生人給的東西。”
程越通常會好脾氣地看着她,耐心地哄,“我不是陌生人,你之前還叫我程越哥哥的,你忘了麽?”
寧樂語搖搖頭,“之前是之前,那時我喜歡你,才叫你哥哥,可是現在……”
“現在開始讨厭我了麽?”
“我,我也不知道。”寧樂語茫然地看着他,喃喃道:“我只知道我媽媽很喜歡你,如果你是她的小孩,她會更開心的。”
寧樂語悶悶不樂地低下頭,“可惜媽媽的小孩是我,她才會每天不高興。”
程越輕輕嘆了一口氣,再次把小蛋糕遞給寧樂語,摸了摸她的頭,“她沒有不高興。快回家吧,不然你媽媽要擔心了。”
——
寧樂語靠在車窗玻璃上,目不轉睛地盯着窗戶上一顆顆緩慢滑落的雨珠,以及隔着一層細微雨霧看不真切的街道對面的招牌,回憶着和程越認識以來的點點滴滴,突然感慨地嘆了一口氣。
“程越,當時如果沒有你和程老師一直堅持要送我去學校上課,我可能真的就是一個失學兒童了吧。”
程越放在方向盤上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半晌才啞聲說:“不會。”
“怎麽不會呀。”
寧樂語不滿地說:“我媽當時一心只惦記着讓我被王偉林認回去,寫進王家的族譜,根本就沒想過讓我去讀書的事。還好當時程老師說服了我媽,由她來暫時充當我的撫養人,不然我可能一輩子都進不了學校了。”
寧樂語無聊地伸手在車窗上敲了敲,看着原本還沒凝成一條線的水珠迅速滑落下去,小聲說:“那時候你再早點兒去程老師家就好了,我就能早點兒上學了。”
程越靜靜望着前方空曠的道路,像是沒聽到寧樂語的抱怨一般,輕聲再次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不會的。”
如果程越知道當初他和程瑾的一片好意,會導致幾年後的寧樂語被突然與其他人結婚的寧若雪強行帶出國,一夜之間失去了她的所有消息。
那他當時一定會攔住程瑾,二人再另想其他辦法說服寧若雪慢慢放開對女兒的掌控,讓寧樂語像其他同齡人一樣,能夠接受正常的學校教育。
那是程越迄今為止最後悔的事。
——
寧樂語和程越幼時的關系能夠得以緩和,全部憑借着程越和寧若雪的一場突如其來的争吵。
那天,剛放學的程越慣常地走向學校附近的甜品店,繼續着他試圖用小蛋糕小甜點哄好寧樂語的計劃,卻意外看到了一群到程越學校參觀學習的小學生。
看着一群年齡相似的小蘿蔔頭叽叽喳喳地和同伴們聊天玩耍,再想到總是一個人孤單上着鋼琴課、獨自坐在路邊看人看樹看雲的寧樂語,程越心裏突然湧起了一股不可言說的憤怒。
那天恰好寧若雪來家裏接寧樂語下課,見到程越後就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說自己最近又給程越買了一本習題冊,改天給他拿過來。
程越一時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忍不住開口質問寧若雪為什麽一直把寧樂語關在家裏,不讓她去學校讀書。
寧若雪驚訝地看着他,不贊同地說:“我沒有關住樂語呀。”
她伸手拂了拂肩上的碎發,溫柔地看着程越笑了笑,“樂語她爸爸不願意認她,一直不給她上戶口,導致她沒辦法辦理入學手續去不成學校,你怎麽能責怪我呢?”
程越不敢置信地愣在原地,震驚地看着寧若雪一臉無所謂的神情,“樂語已經七歲了,到現在還沒上戶口?那她平時怎麽去的醫院,怎麽接種的小兒疫苗?”
“小孩子總會生病的呀,随便吃點藥捂捂就好了,沒必要一定去醫院呀。”
寧若雪不明白程越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反應,還在安慰他,“沒關系的,樂語從小身體就好,沒怎麽生病過。至于讀書的事,等她爸爸想通了認她回家後,就可以帶她辦手續去上學了呀。”
“樂語不是跟你姓麽?我還以為,她和你在同一張戶口本上。”
沒想到寧若雪聞言立刻變了臉色,第一次神情冷淡地看着程越,漠然地說:“她爸爸還沒給她起名字,現在叫的這個是她出生後她外公臨時起的,算不上什麽正式名字。”
“等我和王偉林結了婚,樂語可是要重新起名,跟着她爸爸姓王的。”
即使程越自己也是出身于人丁興旺、關系複雜的大家族,卻還是詫異于寧若雪竟然會這樣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
他沒再開口說話,甚至沒有如往常一樣對她颔首打過招呼,就直接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不再理會寧若雪在身後問什麽時候把習題冊帶給他比較好。
當晚,程越便敲開程瑾的房門,懇請她想辦法勸說寧若雪為寧樂語辦齊手續、送她去學校上課。
程瑾雖然一直都有把寧樂語接到自己身邊撫養的想法,只是礙于寧樂語的父母都還在,無法合情合理地去找寧若雪開這個口,此時意外聽到程越提及寧樂語至今都還是個“黑戶”這件事後,立刻改變了主意。
某天寧樂語下課後,程瑾特意安排她在樓上琴房裏繼續練琴,獨自下樓找到了帶着習題冊早早來到家裏的寧若雪,旁敲側擊地勸說她盡早為寧樂語辦理戶口。
“我知道是王偉林對不起你,但是你也不能這麽耽誤樂語,對不對?不說別的,如果王偉林知道你把他的女兒養成了一個小文盲,你覺得他會怎麽看待你?”
寧若雪有些委屈,“樂語識字的呀,我平時在家都會教她看書寫字,哪裏就文盲了?”
程瑾不贊同地看着她,“現在又不是舊社會,在家裏讀書、認識幾個字就行了。現在大家看的都是你的文憑和學歷,樂語長這麽大連學校的大門都沒進去過,就算你天天在家裏自己教她,又有什麽用?她在別人眼裏還是個沒讀過書的小姑娘。”
看着寧若雪有些猶豫的神情,程瑾趁熱打鐵地勸她,“不然你就先把樂語放在我這裏,我幫她辦好所有手續,保證什麽事都不用你操心。你就安心回臨市去,和王偉林把事情都說清楚,做個了斷,你看怎麽樣?”
寧若雪咬了咬嘴唇,有些不甘心,卻又有些心動,“那我回去再好好想想。”
讓程越和程瑾感到安心的是,寧若雪考慮的時間并不長,沒隔幾天她就下定了決心,把寧樂語為數不多的幾件衣服和生活用品收拾了一下,打包送到了程瑾家。
随後,寧若雪便獨身一人,去臨市找王偉林讨說法、要名分去了。而她這一去,便幾年都沒有再回過洛安市。
程瑾拿着寧若雪親筆簽名的委托書,四處托人幫忙把寧樂語的名字落在母親寧若雪的戶口本上後,程越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寧樂語去學校辦完了入學手續,又帶着她到醫院從頭到腳仔細地做了一遍檢查,确定寧樂語沒有因為小時候生病而落下什麽病根後,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寧樂語在程瑾家一住就是将近十年的光陰,程越也想辦法說服了遠在國外的父母,讓他長久地留在了洛安市程瑾家裏。
從小學到高中的若幹年裏,都是獨屬于寧樂語、程瑾和程越的快樂時光,也是寧樂語有記憶以來最為快樂的一段日子。
直到已經讀高中的寧樂語某天放學準備回程瑾家時,被一聲不吭突然回到洛安市的寧若雪攔了下來。
那天,一直等到晚上十一點都沒能等到寧樂語回家,焦急的程越和程瑾不停地打電話問學校裏的同學和老師有沒有見到寧樂語,卻不知道從寧若雪再次出現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永遠的失去了寧樂語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