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骨折
涼意漸濃。
南方本來冷得慢,到了立冬仍舊有人大中午的穿着短袖。又翻過半個月,長袖棉襖就都流行開來了。
三師兄四師兄在一個冷得肅靜的夜裏請了幾位師兄弟一起吃了頓火鍋,算是公開确定了戀人關系。此後出雙入對,形影不離。王觀有兩回撞見他倆在宿舍樓下的樹蔭底下,低頭裝沒看見。估計他們下個學期就會搬出宿舍了。
六師兄最近就不怎麽在宿舍住,他的愛人将工作挪到了星城來,六師兄打算冬至以後就搬出去跟愛人同住。這樣看來,也許是真的準備要孩子。
二師兄依舊沒追到人,但依然沒放棄。
五師兄似乎走出了失戀的陰影了,每天用他那水一樣的嗓子跟學生會的後輩們說話的時候,總是能收獲很多青眼。
八師兄依舊安安靜靜的。
大師兄在确定了大禮的校服之後整個人都輕松得起飛。
所有人都過得不錯,随着天氣慢慢變得越來越冷,每個人都稍稍胖了一些。
連王觀也重了一些。
他從圖書館回來時,在宿舍樓大門邊的稱上量了量,居然重了三斤,不由有些歡喜。從圖書館玻璃門的反光上看,他最近是不是有點長高了?随即又覺得荒唐,他都這把年紀了,再年輕個十年,長個子都讓人覺得勉強。
回到宿舍,五師兄和八師兄正在電腦前看一個模拟陣法游戲,大師兄跟二師兄去鄰郡做玉佩,囑咐今天不回來。王觀覺得有些安靜,問:“三師兄和四師兄還沒回來嗎?”
八師兄淡淡道:“他們說今天晚上不回來。”
王觀一時沒聽明白:“什麽?”
剛好一局結束,五師兄從屏幕前擡頭,做了個“你懂得”的表情:“他們倆這兩天要在外面過。”
王觀便不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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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師兄嘆口氣:“也就我們這三只單身狗……”
八師兄看看落地窗外,又看看王觀:“外面冷嗎?”
“還好。”王觀說。
“天氣預報說明天霜凍啊。”八師兄道:“明天七師兄你還早起嗎?”
八師兄跟他一起參加了文學院的一個晨讀會。
“明天霜凍啊?”王觀查查手機,真的預報霜凍。“……起來呀,文學院那邊好像沒通知取消晨讀吧?”
“嗯,”八師兄點頭:“沒取消。那明天得穿厚一點。”
王觀點頭,道:“還好,也就太陽出來前後那段時間冷。八點多就不冷了。”
五師兄聽他們講話,瞅個機會悄悄問王觀:“你還睡地上嗎?冷不冷,要不要我那邊買的電熱毯給你用?第一次到南邊來以為很冷,現在看來用不着了。”
王觀的小窩一向神秘得很,也就上次王觀感冒蒙厚給他送姜湯的時候才從門縫裏瞧見王觀打着地鋪睡覺,地鋪上頭腳都堆着大大小小的枕頭衣服。後來悄悄問他,王觀只說腰不好,睡硬地板會好點。蒙厚便知道是他身體骨骼不同于常人。雖說南方冬天也沒怎麽冷,但是這天氣睡地上,正常人也夠嗆。
王觀道:“沒事,我席子上鋪了毯子。睡着剛剛好。我從來沒用過電熱毯,感覺怪怪的。”
次日王觀按鬧鐘起床,先在自己的小窩裏活動活動筋骨,這才出來洗漱換衣服,到最近的食堂打了碗粥,又給八師兄帶了包子豆漿回宿舍。兩人吃完了,一同往文學院的明夷花園去。
文學院主持晨讀的學生會學生已經先一早到了,沒多久,晨讀的人陸陸續續到了。雖然這天早上格外冷些,好在晨讀的學生們都年輕,熱情扛得住凍。
他們如同往常一樣讀了一篇長文,又跑讀一篇,結束時太陽已經升起多時,霜降的寒氣早被驅除殆盡。衆人都将大外套脫掉,就在花園陽光所能照及的亭內讀最後一首長篇詩歌。讀完了互相道聲再見,各個去亭欄拿包和外套。
這時一個學生走到亭前的臺階處不留神踩空,向後栽倒,王觀正在他身後剛邁出步子,下意識張臂去接,不想被他帶着,也向後栽去。
只聽見亭子裏發出“唉喲”的一片驚呼。
那學生整個人歪在王觀懷中,王觀屁股着地,左肘支着上身。
“沒事吧?”衆人紛紛來扶。那學生全沒事,站起來驚惶地幫着把肉墊王觀扶起來:“照臨,你沒事吧?”
“沒事。”虧得他怕冷,剛才只把外套兩個袖子一綁纏在腰間,所以摔倒的時候有厚厚羽絨的外套撐着臀腰。只是左臂恐怕免不了骨折了。
衆人見王觀右手扶着左臂,額上騰地冒出汗來,知道肯定不像他說的沒事,
“唉喲,衣服都破了,這一撞了不得。”今天晨讀的主持人說:“你怎麽樣?哪裏疼?有流血嗎?”
王觀一看自己的手肘,襯衫上摔出了一個口子。他心裏暗道慚愧。其實剛才的力道不怎麽重,這襯衫他穿了多年,洗洗曬曬的次數多了,布料就朽舊了,自然經不住這麽一扯。
“沒事。”王觀本能地側身,回避了要來查傷口的那個主持人。
“去醫務室看看吧,我看你臉色發白。”
“醫務室又沒有拍片的。”
“還是去醫院拍個片比較放心。次亮,別是脫臼了?”
許鳴宜扶着王觀,小聲問:“七師兄,要緊嗎?去醫院看看?”
王觀私心裏不想去醫院,只是眼下疼得厲害,連會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只微微搖搖頭。
那帶倒王觀的學生堅決道:“送去醫院吧。我有車。”
“骨折。”醫生看着拍出來的照片,意味深長地說:“倒不是很嚴重,就是有點複雜呀,你們是病人什麽人?”
“同學。”
“同學?”醫生沉吟着,“沒事,就是普通骨折,打繃帶夾板,休息就好了。”
王觀已經過了最痛的那陣,這時對送他來的人道:“你們先出去下,醫生有些話要跟我交代。”
許鳴宜心知有因,帶着一起來的晨讀主持人和帶倒王觀的那人的在診室外等着。三個人惶惶地等了約有一刻鐘,診室的門開了。
醫生向他們道:“沒事了,小心不要再摔了,不要拿重物,多休息。”王觀吊着繃帶出來站起來,護士把片子和藥單給他:“去抓藥吧。”
王觀應了一聲。許鳴宜早過來扶他,另外兩個人也接着藥單和片子。
“怎麽說?”
王觀虛弱地笑笑:“沒事,輕微骨折,靜養幾天就沒事了?比起這個……能不能快點離開這兒……我有醫院恐懼症,再待一會兒就要吐了。”
王觀好歹沒吐人家車上,到宿舍喝了些鹽水,總算勉強壓下去那陣惡心。又千難萬難地換了衣服,囫囵擦洗了頭面手腳,便昏睡過去了。
幸而今天是周末,沒有助教的工作,別的事情可以暫時往後拖一拖。
這是他跌入睡眠前的最後所想。
等他真正醒來時,天色已經暗沉。王觀估摸是吃晚飯的時間,便掙紮着爬起來,換了衣服套了外套,想着得去食堂吃點東西。
剛開門走到起居室,但見一個并不熟悉的身影站起來,“照臨。”
王觀看着今天把他帶倒的那個人,很吃驚:“你……你怎麽在這兒?”宿舍裏其他人都不在啊!
“我給你送飯來。這是我家裏自己做的飯菜。”
王觀看看桌子上放着的兩個保溫食盒。盒子是簇新的,一個裝飯菜,一個裝雞湯。
“我問了次亮,說你中午就沒吃東西,一直睡到現在……我,我家就在星城,做點吃的比較方便,就想着給你做病號飯,你好得快點……”他顯然有點緊張,說話語速快,又磕磕巴巴,臉也發紅。
王觀出離意外,不知道該怎麽反應。
“我不知道你愛吃什麽。次亮說你消化不太好,我就做了一些比較好消化的,肉菜都炖得爛些,你看看合不合意?”
王觀依然不知道該怎麽反應,他的感官還沒完全睡醒,只是沒吃午飯,有些胃疼。
那人也靜默地看了王觀一會兒,道:“你……要不要先去洗漱一下?”
王觀洗臉刷牙,對着鏡子整理着裝儀表,再三确認整潔後才回起居室。
兩人對面而坐,越發清醒而拘謹。
王觀道:“謝謝啊,你不用這麽麻煩的。今天的事情不能怪你,是個意外。”
那人倒是恢複了鎮定。他本是個愛笑的人,在晨讀的休息時間常常能聽到他爽朗的笑聲,“應該的。我很過意不去,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麽補償你。我家住得近,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聊表歉意的事了。”
“不用這樣的……你已經送我去醫院了,也道過歉,這樣就可以了。”王觀依舊有些局促。
“傷筋動骨一百天啊,難道你覺得我是那種動動嘴皮子就可以把歉意一筆勾銷的人嗎?還是說,你是在怪我沒有自覺地給你經濟賠償?”
聽到經濟賠償幾個字,王觀頓時想起自己那件舊襯衫,頓感大窘,臉都熱了:“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那個意思……你不用這麽客氣,不用這麽麻煩。”
那人笑起來眼睛亮亮的,很是可親:“這話應該我跟你說。你不要這麽客氣,不知道的還以為受傷的是我呢。”
王觀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人左右看看,站起來,作勢告辭:“那你慢慢吃把。剛才我是跟次亮聯系,他給我開的門。他現在去食堂打飯去了。我就先走了。明天也是周末,我明早再給你送早飯。”
王觀趕緊站起來道:“不用,真的……”
那人邊搖手邊往外走。到門口停下來回身笑道:“對了,雖然都在晨讀會裏,你還不知道我叫什麽名字吧?”
晨讀是文學院組織的自願活動,參加人員流動很頻繁,除了第一次參加需要自我介紹之外,如果不留心,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也算正常。王觀從參加以後每期都沒有缺席,每期都有見到他,知道他個人朗讀很好,身姿儀态也好;面如銀盤,發如錦緞,濃眉大眼,是有福氣的長相;幾次聽他跟文學院的同學聊天,可知個性溫潤爽朗。但他比王觀更早入晨讀會,王觀的确不知道他的名字。去醫院的路上似乎聽見那位晨讀的主持人叫他什麽,但其時他疼成一團漿糊,也沒留心。
“我叫元賀聲,祝賀聲聲辭舊歲那個賀聲。我在群裏加了你的好友,有空通過一下吧。”元賀聲笑着揮揮手,走了。
第二天早晨,元賀聲準時還是提着保溫盒來了。清晨很冷,他在門口的呼吸都帶着白氣。王觀趕緊将他讓進宿舍。
元賀聲喜氣洋洋地将食盒放在起居室的桌上,見王觀穿着整齊,宿舍裏又沒有旁人,問:“其他師兄呢?只有你在宿舍嗎?”
“八師兄出門去了。有一位師兄還在睡覺,其他幾位師兄周末出校辦事沒有回來。”王觀說着給他倒熱水,再次重申:“你早上幾點起床做早餐?真的不用這麽麻煩的。”
“不麻煩,我雙親都會做飯,我從他們那兒學了這一門手藝,一直沒機會施展,手癢得很呢。而且今天是周末,我住家裏,再方便不過了——”元賀聲朝王觀的左臂努努嘴:“你感覺怎麽樣?昨晚疼嗎?”
王觀笑道:“沒事,就是平常的骨折,我有經驗。”
元賀聲嗔笑道:“說得好像你經常骨折一樣。”
王觀笑而不語,走開去拿碗箸。
元賀聲跟過去,“我來幫你吧。”說着奪過王觀手裏的碗筷調羹,先用水仔細洗了一遍,然後用滾燙的開水燙過,拿到桌上,打開一層保溫食盒,倒了一碗海鮮粥,放好調羹;又打開下層,是還冒着熱氣的煎餅,再下層是一些鹵蛋小青菜,擺開,又将筷子放好,道:“這個煎餅是我們家祖傳的秘方,特別好吃,你嘗一嘗?”
王觀看着一桌的食物,笑道:“怎麽這麽多?我怎麽吃的完啊。”
“本來想着你的舍友們會在,就想多帶一些,大家分一分。”
王觀忽然想到:“你早餐吃了沒?要不再一起吃點?”
元賀聲笑道:“好呀!”又蹦蹦跳跳按王觀說的翻出一次性碗筷,也坐到王觀對面吃起來。
王觀慢慢問他一些情況,才知道元賀聲家裏可謂是文學世家,雙親是文學編輯,也是通大文學院的教授,家就住在通大附近。元賀聲是碩士二年級的學生,平常住學生宿舍,周末也經常回家裏。
“照臨你呢?你也是澤州人?”
“嗯。我是神樂縣人。不過我雙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不在了,是祖父把我養大的。現在祖父也過世了,家裏只剩我一個人。以前工作了幾年,後來覺得對運道陣法感興趣,就考到星大來了。”
元賀聲臉上意外的神情都掩不住,正要說話,只聽見走廊上開門的聲音,一個頭發梳得油光發亮的高挑俊秀的人從卧室裏走出來,笑道:“唉喲,有客人?”
王觀介紹道:“這位是我五師兄。這位是文學院的校友。”
蒙厚笑着跟元賀聲握手:“我知道我知道,七師兄昨晚上的雞湯是你做的吧?十裏留香啊!我是蒙學,字厚。”
“元賀聲——我們正在吃早餐,你要不要一起?”
“啊,傳說中的病號飯?”蒙厚特別有風度地笑笑,露出酒窩,“謝謝,不過我約了人吃早茶,馬上就要出門了——你們吃,那我先去洗漱啦,失陪。”
兩人吃完了,元賀聲又搶着把飯盒和碗筷洗了。王觀把洗淨晾幹的昨晚那副保溫盒一并還給他,囑咐道:“歉意我已經充分感受到了,也充分接受。就別這麽麻煩送飯來了。學校的食堂夥食還是不錯的。”
元賀聲笑道道:“怎麽說也得送一天吧,而且明知是周末?送兩頓飯,別人會不會覺得我做做樣子啊?”
王觀道:“我今天要去圖書館畫圖,中午和晚上就在食堂吃了,方便點。你不用那麽麻煩。”
元賀聲驚道:“你今天不在宿舍休息?”
“有功課要趕出來。再說傷的是一邊的手臂,又不是動不了。”
元賀聲躊躇片刻,說:“你幾點吃飯,我提前送到食堂給你。”
王觀苦笑:“真的不用了。”
“直到你拆掉繃帶夾板,只要周末你在學校,我都給你送飯。”元賀聲非常堅持。
直到冬至前的周末王觀去醫院拆了繃帶夾板,元賀聲果然每到周末都給王觀送飯。有次甚至做了宵夜送來。
來的時候挺晚,圖書館已關門,出門在外的幾位師兄都回來了。夜宵加了兩三倍的量,用一次性打包盒打包了送到宿舍裏。元賀聲和師兄弟幾個一起吃,嘻嘻哈哈和幾個人都聊得挺開心。此後元賀聲給王觀帶飯的時候總多帶些給願意一起吃的師兄們,廚藝一次比一次精湛。
王觀想,這世上原來真的有以廚藝為愛好的人啊。
從醫生那兒出來,總算拿到了“免飯令牌”,此後可以卸下元賀聲特地給自己做飯的包袱,王觀覺得松快許多。
“醫生說你恢複得很快啊!”元賀聲喜滋滋的,系好安全帶。幾次換藥複查都是元賀聲開車和王觀一起去的,這次也不例外。
“我就說沒什麽大事了。”王觀慢吞吞地系好副駕的安全帶,也松了口氣,能在冬至元禮前把繃帶拆下來,像模像樣地穿上禮服,是他最大的欣慰了。
“是不是你們運道學生生病都會恢複得比別人快?那為了慶祝你成功地拆了繃帶,我請你吃飯吧?”
王觀搖頭,笑道:“我都胖了好幾斤了,不能再吃了。而且我還有幾個工程圖要去圖書館趕出來。”
“你又不胖——那我送你去圖書館。”元賀聲發動車子開出去,又問:“明天冬至,你有什麽安排?”
“圖書館沒開門,我今天借幾本書回去,這幾個工程圖明天也夠畫一天的了。”
“哦……次亮他們都回家了?”
“嗯。”冬至團圓小長假,連着周末,他們昨天就回去了。”
“你們拜師大禮是後天嗎?”
“大後天。後天要準備束脩和彩排。”
“我能來觀禮嗎?我一直耳聞你們專業有拜師大禮,但是從來沒有見過。”
“可以呀。大禮本來就歡迎賓客來觀禮,學生們都會請親友一起來。”
“那我算你邀請的麽?”元賀聲的眼睛閃着亮光。
“嗯。”王觀頓了頓,“你也認識八師兄嘛。”
冬至元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