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西京之行
師徒一行九個人在西京的娜居酒店下榻時是下午。天上正密密飄着寒冷的秋雨。原本在飛機上在包車上都沒感覺,及至行李各項料理停當,整整着裝,走出酒店,那雨冷飕飕地直撲四肢百骸而來。
王觀緊了緊外套,看眼天色,知道明天開始就是大晴天了,接下來在西京的兩個星期都是響晴溫暖的秋日,除了晝夜溫差略大些,與南方的星城此時的氣候沒有多少差別。
酒店最近的公交站要走十多分鐘,雨雖不大,但是還要小心鞋濕——雖然提前安排,但是囊中羞澀,王觀所添置的衣物服用有限,萬物都還是省着點用好。
他按地圖所指慢慢走到了公交站,轉了兩站車,到了城東南的一座兩千年帝陵園區。
出園區大門時天已經黑透。其實王觀才進去沒一個小時,現下不算晚,只是北方秋季實比南方白晝要短,況且東西時區還有一兩個小時的時差。園區廣場外路上已點,地面濕漉漉的,更添寂寥空曠的感覺。
王觀撐着傘放眼四下,沒看見一個人,只有三面黑黢黢的樹林,一片廣場,唯一亮堂的算是廣場上立的石牌坊門。要回去的話,石門往左走五分鐘,有個公交站臺。這裏其實算是南郊區,公交車的班次也不多,王觀要坐的那幾趟,多則十五分鐘一班,少則半個小時一班。
要是這次堪輿教學課程結束後還有時間,他希望能在大白天再來一趟,看看秋日高陽下的帝陵。他最後再看看四下,走出石牌坊。
牌坊正門邊停着一輛出租車,看見王觀,響了一下喇叭,在安靜靜的氣氛中特別突出響亮。王觀吓了一跳。他一早看見這輛車,只是好奇怎麽還會有司機在這種沒什麽人煙的地方等客。車後座車窗搖下來,一個聲音問:“去城裏,要一起拼車嗎?”
聲音是很純正的官話,聽不出來當地口音。王觀定睛看時,第一感覺十分違和。那後座的客人只露出一張臉,四五十歲,面容清矍,戴着金絲眼鏡,目光犀利,半花的頭發向後梳得整齊油光,富氣逼人——該是那種配專車司機的人,而不是屈就在一輛出租車上。
王觀本能道:“不用。”
金絲眼鏡道:“我們在這兒等了半個多小時,就差一個人。馬上就走。”
要說金絲眼鏡是差那麽點拼車費的人,豈非更奇怪?
王觀擺手:“不用。”
那輛出租車居然跟着他走,前排的車窗搖下來,司機攬客道:“走吧走吧,這麽晚了我也不想再等了,給你打表成不?”夾雜着濃厚的當地口音。
王觀心道我又不趕時間,花這個錢做什麽。
後排的金絲眼鏡又開口道:“小先生,我可以免費搭你到娜居酒店。後面你坐不坐這輛車,你自己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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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的信息量就多了。第一,他稱呼王觀“小先生”,小,自然是王觀年紀比他小;“先生”既是常用的敬稱,也是對運道師的專用敬稱,但平常絕沒有加個“小”這樣的用語習慣的。第二,他精準地提到了王觀入住的那家酒店。
王觀心裏已經覺得十分奇怪了,壓不住來者何人的好奇心,一面偷偷推了推運道,知道安全無虞,收傘上車。
車上就三個人,開了一會兒,司機問:“你去哪裏?”
王觀道:“我去娜居酒店。”又轉臉看坐在身邊的人:“先生去哪裏?”
金絲眼鏡全身上下都穿得很莊重華貴,絕對不是那種會為了省些許拼車費等半個小時的人。但是越是要幹大事的有求于人的人,越願意花時間花心思去求別人。
王觀之前聽說過不少民間求訪運道師的故事,心想莫非自己今天也撞上了?
金絲眼鏡饒有興味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說話,王觀的手機響起了。響了兩下,王觀沒接,金絲眼鏡開口說:“你手機響了。”
王觀接電話,大師兄的來電:“七師兄你在哪裏?”
王觀:“我在外面玩,現在正在回去的車上,應該很快就到了。”
大師兄:“大概多久到?你坐出租車?車牌號多少?”
王觀問了司機,一五一十報給他。
大師兄道:“行,那我在酒店門口等你。”
王觀奇道:“發生了什麽事嗎?”下午不是自由活動嗎?
“沒什麽事,等你回來了再說。我等你。”
收了線,金絲眼鏡打量王觀道:“小兄弟骨骼跟別人不同,感覺是有什麽慢性疾病在身上?”
王觀懷疑他也是運道師,探他氣息又不太像,只是唯唯含糊應答。
金絲眼鏡追問:“可是我看你保養得當,有學過保養拳腳之類的嗎?”
王觀于是笑道:“幾年前學過一些保健體操,因為體弱多病,所以每天都自己練習。先生怎麽看出來的?”
“每天都練?”
“嗯。”
“那很難得了。”金絲眼鏡狡黠一笑:“我也會一些。”
離得近了,邊發現金絲眼鏡有缺齒,只是他說話中氣足語言緩,所以聽不太出來。其實細細辨認,有些音節他說起來有點漏風。
王觀待要再辨,金絲眼鏡卻不再開口說話了。一路暢通無阻,兩紅燈都沒碰到一個,二十多分鐘就到了娜居酒店大門,遠遠看見大師兄三師兄五師兄并肩站在門口。
王觀看看身邊的紋絲不動的人:“您不下車?”
金絲眼鏡道:“小兄弟就在酒店下車吧,我還要去別的地方。”
下車站定,師兄三個迎上來。
王觀奇道:“有什麽急事嗎?”
大師兄打量他一番:“你沒什麽事吧?”
“我沒什麽事兒呀。”
說話間,出租車已經開出去了。大師兄望了一眼車位,道:“去見老師吧。剛才老師給你推了一卦,說是大兇。幸而沒事。”
到了酒店大廳看見婁老師,婁老師見他安然無恙,也松了口氣。細問他剛才去了哪裏,遇見何人。王觀心想定是那個金絲眼鏡的問題,于是将他的容貌細細說了。
婁亘沉吟片刻,從手機上找出來一張照片問他:“是這個人嗎?”
王觀看了,正是那人,“老師認識他?”
婁亘想想,笑道:“算是認識。他叫馬長青,西京珊侯家的專職運道師。可能是跟你們小輩開個玩笑,順便也跟我打個招呼。”
他是個運道師?“但是我沒有在他身上查到一點運道師的氣息呀?”
“他最擅長的是屏蔽陣法。你之所以沒有感覺到,也許是因為他随身加了很強的屏蔽陣法。我剛才忽然推出你有大兇之運,應該也是因為他的緣故。”
王觀和聽說的師兄們盡皆默然。
他們離那人最近的時候,不過兩步之遙,卻沒有任何人能探到他的氣息。
婁老師恢複了往常的輕松神色,道:“既然來了,我們也得去拜訪一下東道主。大有,你看看安排一下,給珊侯府遞個名帖,我們……”他默默心算了下,“這周五下午去拜訪馬先生。你們也都在那時候把時間空出來。”
冉大有當天晚上來敲王觀的門:“七師兄,來,借你的墨寶寫拜帖。”
“給那個馬長青的?”
“是啊。我們幾個就你的字最好看。”冉大有說着,把手上提的筆墨紙硯都擺到王觀房裏。
王觀将他拟的稿看了一遍,問道:“要什麽字體?”
冉大有想想:“婁老師沒有特別交代。你就揀你稱手的。”說着擺筆研墨。王觀拿草紙練了一會兒字,再在冉大有準備的拜箋上照抄:
“仆亘不揣冒昧,再拜于珊侯闕下、道師閣下:
秋來風勁,領弟子學堪輿前朝山水于故都。過于君門,想昔相會于吳下,匆匆多年,豈不念憶?得幸顧問,帶弟子八人——長冉昊,字大有;次呂躍,字健行;再次朱随,字與安;再次郭霄,字翻雲;再次蒙學,字厚;再次井倫,字遵;再次王觀,字照臨;再次許鳴宜,字次亮——拟于年月日周時,求教問道于長青閣下。得撥冗賜見,則幸甚。再拜。”
抄罷,冉大有看了一遍,點頭,道:“我這就給老師畫日簽字,送過去。你要一起嗎?”
王觀笑道:“按禮大師兄去就可以了。最多拉二師兄三師兄一起去,我湊什麽熱鬧?”又問:“到時候穿什麽衣服?”
冉大有道:“還沒定。我們道冬至元會才定校服,估計沒那麽多講究。我這兩天再問問老師。行,你休息吧,明天一早包車去北郊,接下來有的苦頭吃。”
接下來三天每天起早貪黑,扛着繪測儀器航拍器等爬高跑低,師兄弟幾個每天回到酒店沾着枕頭就睡。但因秋色極好,山水極佳,置身其中,各個也難掩激動之情,工作進度就難免慢下來。到第三天夜半才總算完成一處帝陵的數據繪測,收工回窩。第二天又早起整理數據彙總,到下午去珊侯府的時候還各個精神奕奕。
年輕真是好啊!
王觀在心裏感嘆道。
他早上沒早起,只是睡前把一打打數據稿紙都分門別類固定好,早起吃點早餐又睡回籠覺去了。不然此刻他該是神情萎靡,才是大大的丢師門的臉。
珊侯府從本朝立朝傳到如今已經是第六代。按當今的規定脫了侯籍,只是昔日的世家氣派傳承下來,一應建築服用、禮儀應對完全沒有失卻侯府的氣度。
王觀這是第一次接觸存世的貴族宅邸,心中猶如住了七歲的小孩子,處處好奇。又恐自己舉措失當,所以只緊跟着師兄們一處行止,不敢落單。
一行人由着門人引入東廂,先見了主人。主人六七十歲,腹圓頤滿,很有福态。陪坐了一會兒,就告辭離去。馬長青和婁亘又說話片刻,各自介紹了弟子,又道:“我們兩個去小茶室喝茶,讓他們小輩的自在說話。”于是馬長青師徒各引着衆人換了地方。
沿途但見亭臺樓閣,紅牆烏瓦漢白柱,處處透着古韻。登至一處高閣,席地鋪排着八個座位,壓着青石席鎮,橫着矮腳長桌,桌上花果點心飲料,四下廊回曲折,東西兩面挂着竹簾,北面主席後立着一張游獵屏風。馬長青的大弟子任泊請客人坐,然後才與三弟子秦塗一同在北席坐定。
單看相貌,兩人都屬英俊,尤其都是大眼睛,雙目如炬。秦塗膚白體壯,個子更高,人物更出挑些,乍一看還以為他才是大弟子;而任泊則會更瘦小些,不如秦塗大氣。但是言語應對行事做派觀察下來,還是任泊更穩重穩妥些,秦塗則更佻達活潑些。衆師兄弟看在眼裏,都在心中默默稱道人物。年輕人閑談說些輕松話,互通學籍,這才知道這兩位在西京大學同專業執教,比冉大有他們高了兩屆,知道他們此來學習堪輿,又點撥了許多西京的山水地點,聽得衆人喜不自勝。等至傍晚告辭時,都有惜別之情。
晚上吃過飯,王觀才将昨天帶回來的資料整理完。因第二天是周末無事,于是稍稍熬了一會兒夜才上床睡覺。
次日起床,師兄弟們有結伴去游西京名勝的,有賴床睡懶覺的,有跟西大聯系交流生研究活動的,也有和大師兄一起陪着婁老師去拜訪舊友的。王觀因為想多留着點體力,不敢跟年輕人結伴,想自己安排去舊宮看看,時間上能寬裕些。剛打定主意,平日裏給他介紹私活的曾工發來一個工程。王觀接了,在房裏畫了半天的陣法交過去,看時間已是中午飯點,只好先去一樓餐廳吃飯。
這家酒店據說跟四師兄家裏有什麽關系,總之表示很歡迎他們師徒免費入住。王觀沒研究過它究竟有多厲害,單是看免費的自助三餐精致的程度,他就很滿意。雖則他對那些傳說中的奢侈食材挺犯怵——他最喜歡的是每天早晨的蒸地瓜。
他一邊吃着蟹肉粉條,一邊聽見有人喊他:“七師兄,你也沒出去呀?”
王觀側臉,看見藍褲白衫、穿得特別休閑貴氣的五師兄。
他往旁邊讓座,問:“你剛起來?”
五師兄端着裝着不知道哪國煮法的面條,上面卧着一條不明生物,“是啊,總算睡夠了。這幾天都困得很。昨天在趙侯府差點就打盹了。”
王觀點頭表示贊同:“你還年輕,覺多正常。”
五師兄用刀箸去切那只不明生物,王觀這才想起來這好像是某種深海魚類,以前在美食節目上有看過,就是看它很多黑灰色的不明毛球,實在很難把它想象得很美味。
五師兄則吃得波瀾不驚,問他:“我下午沒活動,你呢?”
王觀道:“我原本想去舊宮看看。但是現在這個點,我還想睡一會兒午覺,加上路上花掉的時間,好像時間不太夠。”
五師兄拿出手機看了看:“舊宮也沒有很遠啊。”
王觀笑道:“我是坐公交車去,今天是周末,人多車慢。”
五師兄想了想,道:“我也想去舊宮看看,明天我要跟大師兄一起鄰縣看玉鐵,也沒時間,那只有今天了。我包一輛車過去……七師兄你不介意的話,跟我一起去吧。”
帝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