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事實上,與恩奇都一起(馴養或者被馴養)的生活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簡單。
黃金之王已經習慣了總是淡然微笑着的友人,這種習慣在面對警惕的朝(除了他以外的)人的恩奇都時更加強烈。
泥人不耐煩的試圖掙脫衣服的束縛,嘶吼壓在喉嚨裏,低低的威脅每一個向他靠近的人。
淺色的發絲柔軟的垂在地上,沾染泥土與灰塵,恩奇都也不會微笑着輕輕拂去,有時臉頰旁粘着食物,選擇蹲坐的他就用腳蹭下去,其身體柔韌度讓侍女們自嘆弗如。
恩奇都的眼睛不是吉爾伽美什初次見到時那樣如同天空的澄澈,現在的眼睛更像是蒙上了灰塵的琉璃,豎瞳昭示着野獸的狂然。
吉爾伽美什簡直快對這樣的恩奇都沒辦法了。
每日,只要黃金之王不在泥人視線之內,泥人必定想盡辦法逃離皇宮,普通的侍從哪裏是他的對手,往往數十人才能精疲力竭傷痕累累的制住恩奇都,有時候無法掌控力道(主要是恩奇都下手太狠,經常撕咬下別人一大塊肉),長矛長槍把他身上戳了一個洞也是常有的,泥人的身體受了傷,不一會就痊愈了,連鮮血也不會從傷口流出。
侍衛對這樣的恩奇都又敬又畏,越發相信了神造之人的說法。而且要是被王發現了恩奇都的衣服有了破破爛爛的痕跡,侍衛們都會被重罰,搞得看守泥人的任務簡直和“在寧孫女神面前說王的壞話(會死)”以及“在王的面前提起有關神這個名詞(會死)”一樣,并排為烏魯克三大禁忌。
尤其是恩奇都的态度。
大概是源于野獸天然對人類的不信任,恩奇都排斥抗拒任何一個人的接近,就算是送飯的侍女。
但吉爾伽美什例外。
只有在王的身旁時,恩奇都才會安靜下來,像一只餍足的金毛縮在主人腳旁一般,寧孫女神戲稱烏魯克之王最新的外號是馴獸師。
巧的是,吉爾伽美什也是同樣的。
就算身體縮水了,不過霸道的性格一點沒變,反而随着年齡的增長有着越加張狂的跡象,雖然王宮內也有對王突然性情大變的疑惑,但都被王的冷眼和寧孫女神的微笑壓下了。
全國百姓都快淚流滿面了。
本來,和善的溫柔的明理的寬容的大度的善良的王突變了,沒有了,也就算了。王宮內百官們還焦頭爛額的跑來跑去,為了安撫王,居然加大賦稅……王心情不好和賦稅有毛線關系!!!信不信告到天神安奴那裏去啊摔!!!
百姓堅信王是被蒙蔽了,哪知道接下來被一條條政令打擊到地心深處做orz狀。
大興土木建造城牆和宮殿,廣選女人進宮,尤其神廟裏的神妓……王您才六歲啊就算是神子也是不能OOXX的啊!!為了王國也為了自己多保重身體不行嗎不行嗎——?!
在王國百姓不可置信迎風淚流的同時,王宮裏的財政官也很痛苦。
修建城牆和王宮都還好說,神廟的任職人員秉公來問了一句是否要給神廟重新修繕,就過被王的一個冷眼瞪的差點沒心肌梗賽而死……威壓太強,哪怕只是肉肉的白胖的包子臉,也硬生生被王帶上睥睨天下盛氣臨人的氣勢。
後果就是財務官被神廟的長老用哀怨的眼光凝視許久。
……算了。財務官想,自從恩的大殿內住進某個來歷不明的野獸之後,恩的行為就越發古怪了,但也還在承受範圍之內,身為恩的臣下,怎能經歷小小的挫折就輕易言敗呢!
財政官理理衣服,精神抖擻的重新去見長老了。
……當然,他不知道将來還有更痛苦的事在等着他,既然身為了王宮的財政官,就要做好覺悟。
·
吉爾伽美什拉着包子臉皺着眉頭,整個人圓滾滾的坐在床邊。
恩奇都橫躺他身旁,把頭搭在他的大腿上,雜亂的頭發四散,遮住了泥人的臉龐,只能聽到輕微的呼吸平緩的傳出來。
吉爾伽美什緩慢的用手指梳理恩奇都的頭發,這種幾乎稱得上是耐心的動作對他而言簡直就是百年難得一見,要是讓書記官看見了,又會責怪王的威嚴蕩然無存了,當然,自從烏魯克之王像換了一個人之後,書記官就再也沒有說過這種話了。
不過,在一個還擁有着圓潤包子臉的王面前……威嚴什麽的,咳咳。
吉爾伽美什發現,他對如同野獸一般毫無神智靈魂的恩奇都的忍耐快到極限了。
并不是說王不滿什麽,他曾說過,無論發生什麽,恩奇都都是他永恒的朋友,這份友誼比天上的星辰都更加耀眼,比日月都更加亘久。
可是現在這個野獸不是恩奇都。
即使野獸一開始就對吉爾伽美什抱有善意,但那對他來說無所謂,頂多是方便一點罷了。
——他不是恩奇都。
他的友人,還沒有完全回到他的身邊。
吉爾伽美什還記得,剛與恩奇都見面時的自己,冷酷傲慢(當然,現在也是一樣),對待“朋友”這種有史以來新鮮的生物時,也是調整了一陣子才知道兩個人相處應該怎麽樣是最好的。
烏魯克之王的脾氣算不上好,兩個人起了争執之後,通常都是恩奇都先來道歉,有時候王實在不想理他,恩奇都就幹脆微笑着卷起袖子,撲上來你來我往的痛快打上一次,也就和好了。
那陣子王宮內的財務官看着破破爛爛毀了一半的宮殿,老淚衆橫痛哭流涕的捧着人民的稅收,完了收放自如的一抹眼淚,該幹嘛幹嘛,就是從此以後把恩奇都拉入了黑名單。
“您不覺得財務官大人的臉哭喪起來很有趣嗎?”泥人那時如是微笑道。
王對他翻了個白眼,以示此等幼稚的事一點也不覺得有趣。
那樣鮮活的,大笑着的恩奇都,他已經有多久沒有見過了?
……啧。
王不耐的皺眉,難不成只有叫沙姆特過來?
吉爾伽美什非常讨厭這個女人。
不得不說,能讓王厭惡而又平安愉快的活到七老八十自然死亡的神妓,可以說是站在這世上大多數雜種的巅峰了——要知道這份偉業,估計從古至今也就只有她一個人完成。
說起吉爾伽美什厭惡神妓的原因,很簡單,非常簡單。
因為恩奇都喜歡她。
沙姆特溫柔親切的教導了恩奇都關于人類的一切,如同長姊一般體貼他,照拂他。在恩奇都心中,沙姆特幾乎快要接近“朋友“的地位了。
吉爾伽美什只有一個朋友,所以理所當然的,恩奇都也只能有一個吉爾伽美什。
沙姆特在王心中的礙眼程度……唔,就跟坂田銀時在高杉晉助眼裏的礙眼程度一樣(搶同一個男人)——這個類比大概并不算恰當。
總而言之,王對于野獸恩奇都的忍耐終于沒能壓過對沙姆特的忍耐,他下令找出全國名為“沙姆特”的女人。
反正完事之後迅速處理掉——吉爾伽美什沉下包子臉,胖胖的白皙的肉手輕拍着恩奇都的頭頂。
恩奇都從來不曾在意過這些事,在他蘇醒的第一時間,把神妓遠遠的扔到王國的最邊緣就行了。
打定了主意,王的生活終于規律起來。
每天和恩奇都大眼瞪小眼,誰先認輸誰先睡覺。
白皙可愛的臉龐上鑲嵌着紅寶石般的眼睛,幼年時期的吉爾伽美什的長相乖巧的不得了,就算是最苛刻的教導主任看見他也會忍不住誇獎……奈何性格和魔鬼沒什麽兩樣。
以上是侍女們最新的感想。
王最近的脾氣暴躁易怒,狂妄傲慢,冷酷苛責,不過好在在面對恩奇都的時候會勉強忍住,雖然氣壓低的讓所有人都想哭……
每次和恩奇都瞪完以後,不管是誰(通常是泥人)認輸,王都會抽空把政務處理了,然後再壓着恩奇都睡覺。
只有在睡覺的時候恩奇都才會老實一點,不會趁機逃跑,咬傷侍衛。
如此無聊的日子過了十來天,書記官終于前來禀報烏魯克之王,說找到了“沙姆特”。
“不過,不知是怎麽回事……按理說應該會有同名同姓的可能,但全國……确實只在阿奴區找到一名符合名字的。”書記官小心翼翼的道。
吉爾伽美什挑挑眉,揮手讓他們把人帶上來。
書記官依言退下時,緊閉雙眼,扭曲面容,生怕王從自己的神情裏看出不妥當的地方。
王一心放在門外,沒有注意到書記官的不同。
門外,一道高挑修長秀麗的身影窈窕的走進來,流水似的黑發蜿蜒的飄揚在身後,美麗的眼瞳散着星光點點。
——是王身旁的一名侍女。
侍女懷裏抱着一名女嬰,大約一歲左右,深色的皮膚上綴着黑亮的大眼,烏黑的頭發貼着臉頰,正好奇的環望四周,嘴裏一邊吐着泡泡。
……
……
……
吉爾伽美什面無表情的瞪着女嬰。
四目相對,一片死寂。
恩奇都懶懶的打了一個哈欠。
“嗷嗚。”
·
惡意!
大宇宙的惡意!
吉爾伽美什面對現在的情況陰沉的想。
野獸恩奇都,女嬰沙姆特,加上幼年時期的自己……再沒有什麽比這更糟糕的了。
沙姆特早已被見狀不對的侍女戰戰兢兢的抱下去了,吉爾伽美什手搭在恩奇都的額上,幼小柔軟的指尖拂過淺綠的額發,泥人睜開眼,覺得微癢,避開他的手指。
他的眼眸有光芒一閃而過,原本明澈溫柔的眼睛現在只剩下幹淨茫然。
那是野獸的幹淨,而非如同人類的澄澈。
吉爾伽美什看着這樣的恩奇都,突然想到久遠之前的歲月。
那時候的王者剛剛打敗基什的王阿伽,統一這片大地,與恩奇都成為摯友,坐享世間一切的美名與財富,懷抱中擁有這一切普通人類所向往的東西。
但是黃金之王還不滿足,貪婪的暴君想要将世界所有都納入掌中——
“似乎會變得很有趣,整個世界嗎……那樣的景色,我也想看呢。”泥人如是說道。
吉爾伽美什聞言大笑,金色的頭發仿佛要燃燒起來一般耀眼,昭示着愉悅的心情。
“那你一定要活到這世界的永恒啊,恩奇都,因為直到永恒,這世界都是我的。”
……那時候的王,對“死亡”這一事實還沒有刻骨銘心的認識——或許他的友人在心底暗暗希望,他永遠不知道為好。
聽見王的這番豪言,恩奇都嘴角上翹,眉眼彎起。
“好啊——謹遵王命。”
……
……
……
幾千年後的王回憶起這番話時,只能在英靈殿空曠冷寂的大殿中,嗤之以鼻。
——[謹遵王命。]
別随便……許下做不到的誓言啊。
吉爾伽美什緊緊握住泥人的頭發。
窗外是正午炙熱的陽光,蟬鳴喧嚣的此起彼伏,再遠處,便是鮮綠的草原一望無際,整個世界富有生機,綠意盎然鮮明。
他還活着。
有平穩有力的心跳,微涼的溫度,灼熱的呼吸……
和世上所有活着的生物一樣,皮膚下跳躍的細胞血液章示鮮活的生命力。
他在他的身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