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有時候,烏魯克之王在處理政務,或是到寧孫女神的宮殿內(偶爾)探望母親時,恩奇都一個人留在他的寝宮內,被侍女小心翼翼的照看。
侍女卡西低着頭,飛快的打量了一眼懶洋洋靠在窗沿邊曬太陽的泥人,又垂下眼。
這就是……傳聞中的神造之人嗎……?
卡西暗暗吃驚,她被調配到這裏不過月餘,期間聽聞了許多關于泥人的傳聞,有書記官鬥膽詢問泥人的身份,被王不耐煩的“是本王的摯友”給打發走了,徒留下一地被驚掉的眼球。
摯友唉!!那位王居然承認了這個名詞!!
如果說是兩個月以前的王,那麽說出這話也沒什麽好驚訝的,畢竟那時的王平易近人,開明寬容,但是現在……嘤嘤做侍女的心理壓力好大QAQ……
“神造之人”的說法,也是王不經意間說出來的,不過想想烏魯克之王身上流淌的神明血統,以及另外一邊殿內的寧孫女神,也就釋然了。
雖然不是真正的人類,但也是他們這樣平凡的奴隸朝拜的。
卡西的工作是為恩奇都投食(無誤),泥人野獸的性子一點也沒被消磨,卡西只能離得遠遠的,小心将面包和啤酒(你沒看錯)用各種推、投、扔(不能把食物灑出來,并且不能被別人發現用這樣的方法,否則會被拉出去殺頭的),卡西一直對野獸懷有恐懼,只能在管理侍從的杜裏發現之前盡快投食成功。
可惜今天不知為什麽,泥人對食物一點興趣也沒有,看也不看一眼。
卡西急的快哭出來了,如果被王發現泥人沒有吃東西的話,從廚師到自己一個都逃不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最近泥人的表情越來越生動,情緒也逐漸的接近人類了。
……不管是不是錯覺,現在重點不是這個啊!
卡西眼含熱淚,雙腿發抖的一步步靠近泥人。
泥人不屑(?)的瞥了她一眼,懶懶的打了一個哈欠。
卡西跪在地上,連薄薄的面包都快捧不穩,冷汗大滴大滴的低落,幾乎快要淚流滿面了。
泥人終于把視線放在她身上,評估打量了一下,可能覺得她沒有面包好吃,屈尊降貴的勉強拿起面包咀嚼。
卡西反射性抖了一下,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這可能是恩奇都第一次這麽靠近除吉爾伽美什以外的人(主要是她太沒有威脅了),其餘敢靠近恩奇都的人,不是被他用鋒利的爪子撕裂,就是被王扔出去喂獅子了。
卡西估計是目前唯一一個從他手裏安全活下來的人。
卡西恭敬的等待恩奇都吃完,捧着盤子後退,、剛一轉身,就看見年幼的王面無表情的站在門口,冷冷的看着她。
卡西吓的差點沒尖叫。
王的威壓太強,無法直視的尊貴和威嚴迫使卡西迅速跪下,匍匐在王的腳下。
“滾開。”
王甩下這句話,猩紅的眼眸略帶殺意的瞥了她一眼,徑直走過。
卡西還發着抖,就被強壯的衛兵拖下去了。
随後被匆匆趕來的杜裏管事發配到洗衣房工作了。
……還、還活着……?
劫後餘生的卡西淚流滿面,仰天長嘯。
可是……到底是為什麽啊……?
卡西茫然不解。
如果是另一個世界,和王與恩奇都相處許久的書記官就能淡定的回答她了。
普通侍女多了幾十上百個都無所謂,但是有沙姆特一個人就夠頭疼了,再來幾個,還讓不讓人活了。
防範于未然,幹淨利索啊,恩。
……
……
……
泥人不喜歡其他人碰,野獸的直覺下意識警戒帶有惡意的人類。
本來能靠近他的,只有吉爾伽美什一個。
但是現在,就因為太過弱小,反而被接納了?
吉爾伽美什甚至不在意那個女人是叫卡西還是卡東,叫ABC都行。
但是被恩奇都毫無芥蒂的接納了……吉爾伽美什不由得想到沙姆特——那個女人真的非常礙眼。
吉爾伽美什皺着眉,又不耐的“啧”了一聲,轉身一腳踹翻了擋路的矮桌,頭也不回地離開寝宮。
泥人眼睛閃過一絲疑惑,片刻之後,歸為野獸豎瞳的無機質。
·
吉爾伽美什端坐在王座之間。
這王座與英靈殿裏的一模一樣,不如說,原本英靈殿裏的王座便是烏魯克王宮的換幻想彙聚而成。
黃金之王是非常容易感到無趣的,這世上所有的美好他都得到過,所有的醜惡也被他踩在腳下。
唯一被他放在心上的,也不過是一抔泥土。
在數次聖杯戰争中,他為了降臨人間的短暫時間裏不那麽無聊,也曾稍微忍耐,以獲得更多的樂趣。
雖然并不是每次都會滿意,偶爾翻開英靈殿中的書,甚至懶得回想細節,只覺得厭煩膩味。
但是恩奇都不同。
就算只是聽着雨聲,欣賞人民祈求之舞,對飲大笑……就算重複上千次這樣的日子,只要是和他在一起,那也似乎不錯。
可是,吉爾伽美什極少回憶起那段歲月。
如果說回憶能像照片一樣永不褪色,等人拂去灰塵翻開,重溫那時的電光火石般在一瞬間閃過的時光,那麽關于恩奇都那一沓厚到可以抵到英靈殿天花板的相簿,一定被堆放到無人問津的角落塵封。
他很少想起恩奇都。
他不能想起恩奇都,就如同之後很長時間裏他都無法再呼喚他的名字一樣。
即使偶爾在千萬次的聖杯戰争中重逢,彼此都知道對方不是真實的,也只能在嘆息中微笑。
不是真正的友人,沒有意義。
·
吉爾伽美什在喝酒。
當然,他用的并不是烏魯克傳統意義上的方式。
事實上,在烏魯克,你若是想要喝酒,必須将酒壇擱在地上,然後搬個凳子坐下,把着麥稭(通常有半人高)一通猛喝……是需要一定技術含量才能做到的。
吉爾伽美什以前對這方式腹诽很久了,現在索性把啤酒倒在專門制作出的外形如同高腳杯的杯中。
那時候的啤酒也與數千年之後不同,味道不太像啤酒,但是甘甜,像普通家裏自行釀造的蘋果酒一般。
這粗糙的口味當然配不上王,可這是他的子民虔誠的雙手捧上的,偶爾勉為其難的嘗嘗,也可以做為消遣的打發。
有時候恩奇都會把這當成果汁,坐在地上,雙腳盤着酒壇,趴在上面,沿着邊緣飛快的舔一口,略微辛辣的刺激讓他眯起雙眼,過一會又甩甩頭,長發垂在地上随着動作擺動,在陽光的照耀下時不時懷抱着酒壇舔一口,像一只滿足的貓在甩尾巴。
吉爾伽美什看得好笑。
讓泥人接觸人類的世界,切身的體會他們生活和與之相關的情緒,讓他的意識與神智慢慢的清醒,四個月以來,恩奇都已經能說出并不算繞口的簡單的話了。
雖然有時,泥人偶爾還是會在發呆時,露出空茫如同木偶一般的神情。
不過這是當然的,緩慢覺醒的速度肯定不能與有神妓引導的情形相比,恐怕還要再過幾年才能完全變成他記憶裏的那個“恩奇都”。
這就是為什麽當初吉爾伽美什在猶豫是否要找來沙姆特的原因。
沒有沙姆特,恩奇都将會保持那個讓王皺眉的野獸的樣子,但是即便這樣,恩奇都也總有一天會徹底踏上烏魯克的大地,與他一起成為人——即使這時間要長得多。
沙姆特現在這樣的情況(太小只了)當然不能引導恩奇都,但要再找另外一個人,得到和神妓同樣的地位,也是獨占欲強烈的王所不能忍受的,索性讓恩奇都自生自滅自強不息自力更生(誤)算了。
現在,吉爾伽美什坐在他的雪松木大床上,恩奇都靠在他腳邊,抱着酒壇,臉貼冰冰涼涼的泥器上,反應遲緩的打瞌睡。
王一手拿着一塊泥板,處理緊急的公務(幹這工作已經一個小時了),看着恩奇都懈怠舒适的樣子,幹脆一腳踹過去。
恩奇都一個激靈,扭頭看吉爾伽美什,吉爾伽美什早就裝作什麽也沒發生的樣子,胖胖的小手握着尖頭的筆,陽光灑在他軟嫩的臉頰和柔順的金發上,為睫毛鍍上一層光芒。
恩奇都看了他半晌,似乎在認真揣度他是不是故意的,然後被王認真的神情打敗,咂咂嘴又扭回去準備繼續睡覺。
吉爾伽美什機不可失的又是一腳踹上去。
恩奇都“刷”轉過來看着他,雙眼眯起。
“恩……”
上面這個詞是恩奇都目前說的最順最好的詞,一是因為發音簡單,二是因為……吉爾伽美什第一次聽見恩奇都開口,吐出的詞是“餓”,然後泥人三天都沒能聞到任何食物的香味,哪怕他用濕漉漉的的小狗眼(自己沒發現)盯着吉爾伽美什,對方也(表面上)不為所動。
再然後……“恩”就成了恩奇都說得最标準的詞,其次是“恩西”(同樣是“王”的意思)。
恩奇都一錯不錯的盯着吉爾伽美什,後者在他懷疑的目光中坦然自若的做自己的事情。
沒過一會,泥人的眼睛就酸了,他眨了眨眼,擡手揉了揉,從喉嚨裏擠出像是野獸不甘的嗚咽一樣的聲音,悻悻的轉回去了。
吉爾伽美什忍耐着不翹起唇角。
下一瞬,他就聽見風聲在耳旁刮過——
恩奇都高高的舉起他,現在只有泥人身高一半的小小的王者被他從頭頂撈過,他睜着血紅的眼眸,一瞬的驚訝與失重之後,看清了泥人臉上惡作劇成功的得意笑臉。
王穩穩地降落在恩奇都的大腿上。
他被圈在恩奇都的手臂中,身後緊緊貼着溫暖的胸膛,皮膚之下跳動着強烈平穩的心跳,淺淺的呼吸覆在他的耳廓,淺綠的頭發與自己的交纏在一起——
在那一剎那,似乎所有的感官都飛快的離他遠去,只有身後的心跳,規律而鮮活。
“噗通——”
“噗通——”
吉爾伽美什緩慢的呼出一口氣,終于能故意擺出不高興的神色,瞪着恩奇都。
“泥人,你難道不應該為你的失禮道歉嗎?對王做出這樣的舉動,可不能輕易的就算了啊。”
恩奇都得意的笑眯眯的看着他,一言不發,親昵的環抱着他,将下巴抵在吉爾伽美什肩窩上,嘴唇再偏移就會親吻到他的脖頸了。
這是野獸喜歡的表達親密的方式,将致命的弱點毫無保留的袒露給對方。
吉爾伽美什覺得這樣的姿勢有些別扭,一手肘撞過去,恩奇都靈活的避開,死死抱着不松開。
王掙了幾下,終于放棄了,身體太小力量不足,反正這樣那樣的姿勢又不是沒做過,算了。
“把泥板拿過來。”他命令道。
“唉?”泥人疑惑的發出單音,并不能太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王緩慢地,一字一句的說:“把泥板拿過來,拿到我手裏。”
泥人想了一下,伸手拿過只有他巴掌大的泥板,試探的抵到吉爾伽美什面前。
王颔了一下首,示意恩奇都調整姿勢,然後舒舒服服的靠在泥人的胸膛前,繼續公務。
烏魯克的天氣總是炎熱幹燥的,尤其是樹木稀少,大多是大片大片的草原。城邦多建立在幼發拉底河和底格裏斯河兩側,憑借肥沃的土地和豐沛的水資源進行勞作。
不過這些都跟恩奇都沒關系。
泥人每天的工作(如果有的話)就是和王吃午飯,和王吃晚飯,和王睡覺(等等),其餘時間不是發呆就是小憩。
不過不知為什麽,恩不喜歡恩奇都發呆的樣子,于是勒令侍女給泥人找樂子(侍女估摸着,從大興土木到壓迫人民,都在“樂子”這一範圍內的),接受如此命令的侍女們,每天戰戰兢兢淚流滿面的努力讓泥人稍微擡一下眼皮,視線聚焦十秒以上。
當然,都是以失敗告終。
帶他到草地裏,只會曬着太陽更加迅速的睡着。去湖邊,趴在小船上睡覺。看歌舞,打兩個哈欠睡覺……
侍女們因此受到責罰的不計其數,在恩奇都身邊服侍的危險度已經快超越在吉爾伽美什身邊服侍了。
在侍女們心驚膽戰的小心翼翼把每一天都當做最後一天度過的日子裏,在一個吹着微風某天,恩奇都終于找到樂子了。
那時候,難得泥人想出去随便走走,漫無目的的在一群侍女隔着十幾個身位的距離下閑逛,偶爾嗅着花香和青草的味道,倒也很悠閑。
然後,一聲尖銳的啼哭刺穿的他的耳膜。
“嗚哇————!!”
嬰兒,尤其是女嬰特有的穿透力超強的聲音直接把恩奇都刺激出一身雞皮疙瘩,泥人倒吸了一口氣,被從未聽過的分貝攻擊弄的耳朵挺難受的。
他循着聲音一步步尋找,七拐八拐在某個偏僻的角落裏,推開了房間門。
黑發微卷的貼在腦門上,黑亮的大眼睛此時蓄滿了淚水,小小的女嬰被随意放在床上,短胖的小手在空中揮舞,嘶聲力竭的啼哭。
恩奇都皺着眉忍受刺耳的聲波攻擊,小心的觀察了她一圈,試探的拿起旁邊早已冰涼的羊奶,用手指沾了一些,喂進她的嘴裏。
女嬰嘗到羊奶特有的腥味,也顧不上是涼的,雙手握着恩奇都的手指就死命的吮吸起來。
恩奇都好奇的抽出手指,看着上面的唾液和淺淺的齒痕。
“嗚……”女嬰一見羊奶沒有了,癟癟嘴又是一聲嚎哭。
恩奇都急忙又沾了些送進她嘴裏。
女嬰又吮吸了兩口。
兩個人就這樣玩起來了。
終于吃飽喝足的女嬰滿足的打了個嗝,黑亮的大眼睛看着恩奇都,兩人四目相對,都有着相同的澄澈和幹淨。
女嬰咧開嘴,露出只有兩瓣牙齒的牙床,“呵呵”的對着恩奇都笑。
泥人歪着頭,看着這個陌生的生物,也緩慢的回應她笑容。
……
吉爾伽美什忙碌完一天,終于能夠喘一口氣。
他大步(其實也沒多大,小短腿所限)行走在走廊上,思考一會一定要把恩奇都拉出去,整天睡在寝宮,對泥人神智的清醒沒有好處。
然後,如果恩奇都興致不錯的話,他們也可以一起散步在草原上,看星辰的光輝。
這樣思考着的王,在踏入寝宮的一瞬間,停住了腳步。
恩奇都在和趴在他身邊的女嬰,露出一模一樣蠢兮兮的笑容,迎接他回來。
……
……
……
冰冷的殺氣席卷整個寝宮。
吉爾伽美什面無表情,轉身摔門而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