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家有郎(四)
李月來站住腳,但沒回頭。
“光有銀子不夠”,他微擡下巴,故作姿态起來:“你們剛才如此無禮,不道歉絕對不行”。
這個時候,山上根本不會有人。跑到就近的農戶去找人幫忙,來回兩趟,估計人也凍沒了。
李月來把他吃的死死的,陳瓊急紅了眼,匆匆道:“方才對不住,求你救救我家公子”。
李月來哼笑一下,慢聲問:“你家公子值多少銀子?”
陳瓊轉身把李月來往山上帶,快速摸了一下荷包:“二兩銀子”。
李月來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驚了一下。
對于他們這種人家,二兩銀子可不少。
他長嘆一聲,在富人眼裏,銀子簡直如草芥:“成交,不過別忘記你家公子必須給我道歉”。
“知道知道”,陳瓊心急如焚敷衍道。
聽罷,李月來滿意地轉過身,跟陳瓊上山。
陳瓊一鼓作氣把李月來引到獵坑旁。
獵人鋪設的陷阱有幾尺深,還好人瘦,落在邊角上,避開了旁邊獵戶削尖的木樁。
李月來抱臂往陷阱裏看了又看,和作畫公子對上眼:“喲,怎麽這麽不小心,落下面去了”。
作畫公子白着一張臉,移開視線,低頭不語。
李月來又道:“坑這麽深,只怕拉不上來,不如你自己喚幾只翠鳥,把你銜上來?”
陳瓊在旁邊聽得生氣了:“你若還想要銀子就別廢話,快點救人”。
李月來慢悠悠繞着陷阱走了一圈:“你叫什麽?哪裏人?別待會兒救起來又不認賬”。
“風荷鄉,陳家,”陳暮雪又擡起頭,看着李月來:“你放心,我斷不會欠人恩情”。
他平日除了讀書,就喜歡作畫,今日雪景好,專門到這裏來畫景,偶然看到一只斑頭翠鳥,一時畫着了迷,沒注意生人打擾進來。
陳暮雪沒說姓名,李月來對此不太在意,刷起袖子道:“我去準備準備,編一根粗藤放下去,你自己爬上來”。
陳暮雪面色有一絲為難,但沒開口,陳瓊先道:“公子腿受了傷,動不了”。
李月來有些遲疑,頓了頓,低頭又去看陳暮雪,他的腿和手臂明明躲開了陷阱的要害處,怎會受傷。
“你不會是懶得爬,要我下去背吧”,李月來道。
他有些不耐煩了,坑不算矮,爬起來确實費勁,但總不能只指望他,自己一點兒力也不使。
陳暮雪察覺到李月來再次低頭探來的目光,不言不語地掀開深色褲擺,露出右腿,肉裏插`入了一根矮些的木樁尖,在木頭上流下鮮紅的血跡,十分醒目。
“啧啧,真受傷了”,李月來收回視線,他搓了搓裸、露在寒冷空氣中的小臂。
露一小截膀子都這麽冷,況且一個受傷的人落在陷阱裏。時間越久,越危險。
“你別浪費時間,要是耽誤我家公子看大夫,你賠不起!”
陳瓊吵得李月來頭疼,只想快速離開:“知道了,我去去就來 ”。
說罷,他往山林左邊走。
陳瓊以為李月來要跑,追跟幾步:“你叫什麽名字?要是丢下我們走了,陳家絕不饒你!”
又是威逼,又是利誘的。李月來可不怕,捏了捏耳垂,走道:“我家在鎮水村,叫李月來。看顧好你家公子,別讓他睡覺”。
陳瓊記着李月來離開的方位,然後匆忙回到陷阱旁邊。陳暮雪在底下神情怏怏,靠在土壁上不知在想什麽。
陳瓊坐到地上,靠着坑和陳暮雪說話:“公子,想啥呢?”
陳暮雪眨了眨眼,遮住眼底的憂思:“肚子餓了”。
“我不信”。
早上離開陳家前,夫人才找陳暮雪說了話,陳暮雪離開家時,神情不太高興,陳瓊拆穿他:“是不是在想夫人要把你許給周侍郎?”
“別瞎說”,陳暮雪撇過頭去,望着土裏冒出來的野草,小葉子長得新嫩可愛。
這時節,它也不怕凍,偏要在冬日裏長,春天再冒,秋天裏枯了去,不好麽,也免受寒苦。
陳瓊嘆氣道:“周侍郎人長得俊,家室又好,人也上進,年紀輕輕就做了禮部侍郎,哪家姑娘不想嫁給他?”,他頓了頓,低頭看着自家公子,恨鐵不成鋼道:“我看周侍郎沒什麽不好的,除了公子不喜歡”。
陳暮雪:“.....”。
“那我把你嫁過去”,他勾了勾嘴角,伸手輕捏右腿。剛掉下來的時候疼得鑽心,不知是不是冷的,現在又沒了知覺。
“周侍郎也瞧不上我”,陳瓊探頭見他精神尚好,坐回去繼續扯閑話:“夫人面上看着冷,心底是疼公子的,你要主動多和她說說心裏話。
陳暮雪眼皮耷拉着,右手攥住木樁,食指有一下沒一下敲打木樁尖。他低聲道:“娘這樣待我,并不全因為我是柔身兒,低人一等,是枯嶺的人都病了,把成家當做一種實現目的的手段,而它本該是兩人心意相通,感情到份上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陳瓊安慰道:“夫人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總不會害你。我看在生活上,周侍郎可保公子後半生無憂。更重要的是,他從不低看公子一眼”。
說到禮部侍郎周原,陳暮雪回想與他相處的點滴,說不上他的不好,但也說不上其他別的什麽,總覺得差點東西,若真在一起過日子,二人必定也是相敬如賓。
周原上次來風荷鄉還是在秋收節的時候,明裏暗裏多次向陳暮雪表示求娶之意,但都被他拒絕了。
想着這些零零碎碎,有些久遠的事兒,陳暮雪精神愈發疲乏,眼睛也開始犯困。
“公子,你不會還在記挂白大夫吧?”陳瓊低聲問。
陳暮雪把手裏的木樁松開,沒應聲,許久才道:“早忘了”。
“那就好,周侍郎心裏記挂公子,公子要是想去讀書,他一定答應”。
“公子,你說是不是?”陳瓊等了片刻,見陳暮雪不搭理自己,連忙翹起屁股垂頭去看他,只見陳暮雪在坑下面低着腦袋,雙眼微閉,身體一動不動。
“公子?”陳瓊輕喊一聲。
陳暮雪依舊沒有應答。
“公子!”
陳瓊立馬站起來,大聲嚎哭:“公子,你理理我呀!”
陳暮雪好一會兒才眯開眼,微微擡頭看陳瓊,一言不發,用眼神詢問他怎麽了。
陳瓊覺得自己得說振奮精神的事兒才行,提聲問:“公子見過這麽多個男子,就沒一個喜歡的麽?”
陳暮雪緩緩閉上眼,在家裏聽這些已經夠煩了,好不容易出來清淨會兒:“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
李月來扛着一條很粗的草藤回來時,陳瓊正扒在陷阱旁邊,半個身體快伸到坑裏去了,嚎喪似地:“公子,你醒醒,不能丢下我呀!”
“不好意思”,李月來打斷陳瓊,把草藤扔到地上,弄了一身的泥巴和熱汗,他喘着粗氣擦了把汗,對陳瓊道:“勞煩搭把手”。
陳瓊側臉看他,一雙眼睛紅通通的,像兔子似的。
一個男的怎麽這麽能哭?
他把草藤拴在周圍較粗的樹上,吩咐道:“待會兒我順着藤子下去,你幫忙掌着點”。
陳瓊見喚不醒自家公子,用袖子擦了擦眼,迅速站起來去給李月來幫忙:“知道,知道,你快下去救我家公子,他快不行了”。
李月來把草藤遞給陳瓊,一邊往陷阱裏拉:“記得等會兒我喊往上拉的時候,你就用勁兒”。
陳瓊去拉扯擰成三股的草藤,有些懷疑道:“能承住兩個人麽。”
他家公子可別沒凍死,倒先給摔死了。
“這是針葉樹的內樹皮,很結實,拴兩個人綽綽有餘”。
李月來用随身匕首費勁兒的掏空一棵樹才編來的草藤。
陳瓊半信半疑,但也別無他法,他看着李月來把草藤往坑裏放,叮囑道:“你小心點我家公子的腿”。
李月來沒理陳瓊,站在陷阱旁低頭打量幾眼陳暮雪,然後繞着坑口走兩圈,選好一塊離陳暮雪近又好落腳的地方,抓緊草藤慢慢下坑。
陳瓊撒開草藤,飛快地跑到陷阱旁,目光緊緊跟着李月來下坑。
雙腳落地後,李月來發現坑裏實際上比上面暖和,不至于很快凍死人。
陳暮雪的臉略顯蒼白,雙眉緊皺,一臉的苦相,他啧啧幾聲:“喂,你醒醒”。
被人暗罵的陳暮雪歪着一動不動,似乎昏迷過去了。
“起來”,李月來又去拍陳暮雪的臉,催促道:“快點,不然我上去了”。
依舊都沒得到回應,李月來的頭頂反而傳來陳瓊聒噪聲:“你幹什麽呢!”
“沒什麽,我看你家公子是不是在裝睡”。
陳瓊:“!!!”
下都下來了,不能白弄一場。
李月來先把陳暮雪右腿上的木樁□□,傷口不是太深。
他看一眼陳暮雪,見他沒喊疼,繼續大手大腳地把人往自己肩膀上扛。
一邊擡頭看了眼陳瓊,有些懷疑這瘦弱的身板拉不動他們。
算了,拉不動也該這人倒黴,大不了把他再扔下來,自己爬上去綽綽有餘。
陳瓊看着陳暮雪被李月來像捆柴一樣往背上架,着急道:“你輕點!”
李月來充耳不聞,兜着陳暮雪的屁股往上攬了攬,察覺到他的躲閃之意,不覺有些好笑,都是男人,還害羞不成。越躲,李月來越故意捏了兩把,竟發現還有些肉感,彈呼呼的。
戲弄完了,他解下褲腰帶把兩人緊緊纏住。
陳暮雪吐出來很輕的熱氣,掃過李月來耳側。
李月來被拂的有些癢,伸手撓了撓:“少爺,你如果還有點兒清醒呢,就抓緊我,我不絕會下來第二次”。
坑裏有十來根木尖樁,再掉下來可沒這麽幸運,得被紮成窟窿。
陳暮雪手指本能地微微抓住李月來衣領,好一會兒,在李月來後背的抖動中,他艱難地半掀眼皮,看着李月來:“...多..謝”。
方才摸屁股那會兒,他就知道這人是醒着的。
李月來暗笑一聲,抓起草藤使勁往上攀爬:“先別謝,那只小翠鳥的事兒我還得跟你算”。
陳暮雪腿疼,不想說話,悶頭不惹他。
“你看着瘦,還挺沉”,李月來雙臂鼓勁,臉憋的通紅。
“…”
陳暮雪繼續裝死。
兩人攀着一根繩子向上,很費勁,李月來才爬了四五步,雙臂已經累得發軟。他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上走,土面含雪,他踩到一處泥上,腳底突然打滑,二人猛地往下墜去!
好在沒爬多高,落回原處。
“诶,小心!”陳瓊在上面大聲喊道。
李月來聽到背後悶哼一聲,他回頭看了一眼,陳暮雪的傷腿碰到木樁上了。
他微微擡頭,對一臉驚恐的陳瓊道:“沒事兒”。
原地歇了會兒,李月來又慢吞吞往上爬,爬一下抖一下,颠得陳暮雪原本麻木的右腿又鑽心地疼起來,他咬咬牙,一聲不吭,任憑李月來颠自己。
一個獵坑,爬了小半時辰,最後還是陳瓊使出吃奶的力氣把他們扯上來的。
李月來解開陳暮雪,把他往雪地上一放,站起來拍打身上的泥土和草根。
陳瓊連忙把陳暮雪扶住,着急地問:“公子,你沒事吧?”
陳暮雪微微搖頭。
李月來給自己拾掇幹淨,抱臂俯看地上好久都站不起來的陳暮雪:“我答應的事做到了,該你們了”。
陳瓊扶着陳暮雪又滑坐在地,他有些喪氣了。陳暮雪剛才從坑裏出來,一番折騰,右腿已經疼得完全使不上勁兒了。
聽到此話,陳瓊剜了李月來一眼,方才事出從急,他怎會讓自家公子真的給面前這個山野村夫道歉,賴道:“銀子我們斷不會少你,但你剛才加重了公子的腿傷,你該為此道歉,如此算來,我們兩清了”。
求人辦事前後兩副嘴臉,李月來冷笑道:“原來你竟是個不信守承諾的人”。
陳暮雪望向陳瓊,眼裏有詢問的意思。
陳瓊道:“我家公子并不知情,是我答應給你賠禮的,我再給你賠一遍禮就是”。
陳暮雪懂了。
他轉而看向李月來,目光微變。
李月來也看着他,搶在他開口之前道:“你的小厮說你會給我道歉,我才來的,方才你們在林子裏戲耍我,道個歉不過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