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剛易
幽州三月天,草長莺飛。
我坐在城郊土城上看日出,靜候良久,才看到東方那片清幽嫩綠的土地上露出一抹金紅。這是晨曦,大地上的第一縷光芒,溫暖卻不灼人,金紅而不刺眼。
因為日子過得還算清閑,每隔幾日我便來這看一次日出,太陽冒出地平線的那一瞬,生命的力量赫然綻放。我喜歡這樣的感覺,生機勃勃,無窮的力量于身上升騰,似乎無論遇到怎樣的困境都有勁頭向前走。
我渴望被這樣的激勵,如此才能無所畏懼的走下去。
兩月前,我安頓在此,希望能找到神出鬼沒的王仁信。當天晚上看着天上的那輪姣姣明月,仿佛自己真的回了家一般。月是故鄉分外明,寧靜自心底發酵,那時我想,若是真的回不了家,我一人在此生活,應該不算太壞。
晃悠進城後,菜頭蔫頭耷腦,顯然是集市已快作罷了。因着看日出,我再度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不過也沒什麽可買,倒也不覺可惜。
街北是裁衣的鋪子,街南坐落着糧食鋪,這兩家毫無關聯的鋪子門對門,着實讓人費解。似乎半點商業理念也沒有,好在大家都不懂,我也不太懂,不倫不類的感覺也被忽略得徹徹底底。
沿街走走了段路,終于聞到飄香的食物,從袖口摸出兩個五铢錢幣,買了三個包子。
來到幽州安頓好的第三日,我便在街角發現了包子鋪。小小的門面,做出的包子卻和張記的味道極其相像。那是一種熟悉到令人疼痛的味道,久遠到恍如前世的記憶便突然占據了大片回憶,絞得全身似是墜入一個走不出的輪回裏。
那時沒有營生的來源,生活極為拮據,我竟鬼迷心竅般地買下三頓飯的包子。當真沖動是魔鬼,自己揭不開鍋時,只得無奈地蹭了鄰居趙大娘家三頓粗飯。
幸好趙大娘善良,不然我就該淚眼婆娑地去喝西北風了。
趙大娘是好人,世上少見的好人。她年輕便守了寡,好不容易将兩個兒子拉扯長大,他們又都離家投去從軍了,很是孤單。她家裏房子多無人住,恰巧我當了替嫁存下首飾以此尋房居住,趙大娘看我孤苦無依,一心軟便低價租給了我。
除了穿越而來被綁替嫁,我想,我的運氣真的很好。大半年前幸得高長恭出手相救,兩個月前又遇上趙大娘,不若如此,我大概已經死無全屍了吧。
抱着熱騰騰的包子啃,很是滿足,這樣一頓早飯,不知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在一天之晨吃上一頓飽飯。世道就是如此,上層掌權者大肆揮霍,下層勞動者一顆汗水摔八瓣……看得多了心已經麻木,我沒有力量改變這種狀況,唯有護自己平安,雖然自私,确實唯一的出路。
說道溫飽,那就不得不提生計,歷來英雄能者,有一個算一個都要為此勞神傷懷。
我是多麽希望自己能像無數萬能前輩一樣啊,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詩詞歌賦無一不曉,乃至舞刀弄槍也略知一二,可我委實是個異數,多數中的奇葩——附庸文雅之事,我只會說不會寫,巾帼女俠之事,以我的膽子大概有多遠就會躲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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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情,不是想就可以做到,還得有天賦肯勤勞。所謂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所以生計之事總能讓人抓耳撓腮,甚至撕心裂肺。
被逼無奈,于是便重操舊業,在一繁華歌舞坊內——說書。歌者,唱也,舞者,跳也,可想而知這“說者,書也”是多麽的不被重視啊!
過往種種,全然一把辛酸淚。就在我猶豫着手裏剩下的兩個包子是吃還是留着時,突然被迎面而來的孩子撞得踉跄好幾步子。幸好身邊有一輛停放已久的馬車,我得以抓着邊緣穩住身體。
耳邊陣陣“抓賊”的聲音由遠及近,我匆忙把包子裹好死死攥住,以免被人偷去,轉念一想,似乎該保護的東西不是包子該是身上的錢財,于是立刻騰出一手緊緊攥在錢袋上。這可是剛剛拿到的工錢,若真的被偷了,我……
瞅了眼方才與我相撞正從地上爬起來的孩子,我嘆了口氣,若是真被偷了,我也只好再厚着臉皮去趙大娘家蹭粗飯吃了。
我好奇地打量幾眼拔腿就跑的孩子,瘦弱的脊背僵直地挺着,而喊賊追來等人抓的正是他。我嘆息,比起治安好不好的問題,這裏更加突出的問題該是百姓生活好不好,偷盜之事,如果有其他辦法,誰會自甘願堕落呢。
失神片刻,瘦弱的孩子已經被追來的人團團圍住,孩子頓時無助起來,仰着髒亂黝黑的臉瞪着眼前的敵人。
很多人圍上來,對他指指點點,惋惜小孩做賊的行為的同時略帶幾分同情。稍稍側身移動一步,正好看到他一雙幹淨清澈的眼睛,正散發着着濃烈的冷然,這樣的眼神讓我有片刻失神,好似很久之前也有一個人也用寒冷的目光看着追趕一個身穿紅嫁衣逃命的落魄姑娘……
那個人的舉手之勞讓我脫離苦海,我捏了捏包子,沒由來的想救救他,而事實卻是我沒有那麽強的能力,這個認知其實讓人很是難過。
圍追的領頭兇惡的開口:“把你偷的東西叫出來,念你年幼無知,主上姑且饒你一命!”
趴在地上的孩子沒有說話,卻把手掌悄悄藏到身後。
我想,這便是由錢衍生的執念吧。
執念是一種業障,太執着,就不能超脫。但在關乎溫飽生死時,誰能放下這種執念呢?聖人可以超脫,釋迦牟尼可以超脫,可世間還是俗人多,俗人如何能夠超脫?我沒有理由批判一個人,因為不知道假如我身無分文時,是不是也會做出這般本知是羞恥的事情。越是處于底層勞苦者中,愈是明白道德的界限何其脆弱。
驀然回神,這都想到哪裏去了?
身高馬大的男子們兇狠拉出他的手,徑直掰開那只攥緊的手心。明媚的陽光下,那裏一只熠熠發光的貝殼。
現實讓我哭笑不得,居然只是個小貝殼!使得雙方勞師動衆,大動幹戈的原因,還真令人吃驚。
男孩坐在地上沒有起來,眼中茫然,卻沒有絕望。我想,歷來不被打倒的人才是強中之強。慢慢走過去蹲下,将手上的兩個包子遞給他:“吃吧。”
他沒有接,愣愣看着我,眼中閃過一抹淩厲,仿佛雪山頂上到這孤傲盛開的蓮花。我也愣上一愣,有些迷惑,擁有這樣眼神的人,怎麽也不該去偷東西吧……
拉過他的手将包子塞進去:“你別瞪着我,我不是同情而是內疚,若不是我撞到你,你也不會被他們抓到。如果你非得以為包子送你是侮辱你的話,不然等你發達了,再送回來兩個扯平,也不是不可。”
這麽說,因為我知道他餓了。方才我們都被對方撞倒,他從地上爬起的那一刻眷戀的掃了眼我手中包子,說句自大的話,本姑娘自知自己長得比包子好看,而唯一被包子搶走吸引力的原因,也只有是他餓了。
想到想到這裏,為什麽有種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只包子的錯覺呢……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我拍拍手扯扯裙角,起身繼續往回走。想到早飯送給他大半,我還沒吃飽,只得折回包子鋪再買幾個。
曾有人說,人愛同比自己過得好之人相比,事事不如人便開始煩事事,煩各種不如意;人總是不知道,活在這方土地上,一定會有很多人過得不如自己好。看到他們,你便會知道自己過得何其幸福。我想,因為在他身上看到自己是幸福的,所以用幫他的方式感謝他。
…… ^ ^ ……
趙大娘門前種了幾株桃樹,現在打着鼓溜溜的花骨朵。我湊過去嗅了嗅,果斷伸手攀折一枝,正打算帶回去插瓶,沒想到正被趙大娘抓了個現場。
涼風陣陣,突然覺得我生來就不該做壞事,因為做一次就被抓一次,百無一漏!手裏的桃枝藏無可藏,我只得彎着嘴角對她笑。
趙大娘是一個大度的大娘,她倒掉木盆中的水,跟我打招呼:“阿昀回來了,吃飯了嗎?要是沒有,就在大娘這裏吃吧,我剛做好。”
我有點反應不過來,僵硬地抖了抖桃枝,不知所措,趙大娘卻瞪起眼睛,看着我身後:“嗳,阿昀你看那鬼鬼祟祟的是誰?像是一直在跟着你!”
跟蹤狂?!
我驚悚地回頭,正看到那個髒兮兮的孩子從牆角轉出來,走過來抱住我的胳膊,撲通一聲跪下,咧着白晃晃的小牙道:“阿姐,請你收留我!”
趙大娘立刻撲過來保護我:“你這個小毛孩,從何處冒出來,打什麽壞主意?”
我顫顫巍巍縮在趙大娘身後,非常不淡定,我雖然好心給他兩個包子,也不會好心到收留他。就算有真想好心養活他,也沒能力,佛祖爺爺說:凡是要量力而行!
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弟弟,我養活自己都是問題,你覺得可能帶上一個你不?”
孤傲在他眼中一閃而逝,他堅定道:“我只求一處居所安身。”
這顯然是賠本的買賣,萬一引狼入室,更會得不償失,趙大娘也覺得不妥,男孩頹然道:“阿姐,我已經走投無路,四個月,我只叨擾四個月,請你……”
男兒膝下有黃金,聽他這樣說,我終是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我自孤身,一個人,兩個人,其實也沒什麽太大的分別。若是說書實在揭不開鍋了,大抵可以教他去說書,女子不易抛頭露面,交予他應該更為妥帖。
我把他拉起來,問:“你叫什麽?”
“沈易——剛則易折的易。”
我一愣,竟然跟我同姓。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大概,添加一些情節,親們可以點進去看看。
一直在糾結第二卷 怎麽寫,想了很久,問了很多人,終于整理出一點思路,這章先這樣,明天可能還會修,修到自己滿意為止~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