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輕重
入夜,晚風拂面。
清素熏香婉轉升騰,四尺高臺上揚起紛紛水袖,薄如蟬翼的輕紗一抛一收間已完成一場胡旋舞。臺下潮水般的掌聲淹沒俊朗客人的聲音,我拉着覆在面上的輕紗往前湊了幾分,只差豎起耳朵,仍舊沒聽到關于王仁信受誰邀請去了何處的言談。
為了探得棗木墜的來歷,我從邺城追到幽州,使盡渾身解數還是不知道王仁信這位高人在哪裏落腳。三個多月了,毫無進展,方才無意經過好不容易聽到有人提到王仁信,才尋了借口挨着客人坐下,言語沒聽三句,舞蹈便收了場,人家也慢悠悠溜達到別處去了。
視線一路追随,奈何人群密集,片刻就失去目标,我有些頹然地拄在桌子上,長籲短嘆輪番轟炸。
一次又一次受着從希望到失望轉變的打擊,這感覺讓人異常無奈,如果從一開始便無望,那也就不用承受希望落空的心理折磨了。可若是一開始就是無望,沒有希望支撐的前行,恐怕沒有幾個人可以受得了不瘋掉吧。
沒有人可以在蒼白的無望中完好生存,雖然事事反複無常,但也正是因為存在着這些巨大的落差,人才不至于徹底崩潰了。
這種輪回,沒有人可以稱之為一樁壞事吧……
腳下蜿蜒曲折的清水上浮着幾盞竹筒做成的杯子,清冽的酒香就在膝邊淺淺萦繞。我不禁翻了個白眼,當真是一群斯文敗類,曲水流觞的風雅事都學得有模有樣,奈何人家書聖等人是飲酒賦詩,而身邊的這些人則是聽曲看舞,堪堪只是附庸風雅,不……應該是庸俗至極。
不知何時,對坐多出一位陌生客人——一襲青衫的男子。他手中端着酒杯,胸前的衣襟半敞,露出大片光潔的皮膚。我忍了片刻還是沒忍住又翻了個白眼,一看就知道此人非良家婦男,秉着一副風流的模樣出來拈花惹草。不過可惜了,這裏不是青樓,自然沒有大把大把的姑娘乖順貼去與他溫存。
雖然歌舞坊與青樓類似,都做着貌美姑娘的生意,然叫法不同自然就有規矩不同:其一,歌舞坊開門迎客,男女不限;其二,歌舞坊不做女色交易,所有賣藝的姑娘均不賣身;其三,歌舞坊有輪流休假。這些文明且豐厚的條件,正是打動我到此說書的主要原因。
扯了扯面紗邊沿在臉頸下繞了兩圈,以免被人看去引來不必要的麻煩。賺錢歸賺錢,我還要過正常的生活,可不想抛頭露面被人認出,一把揪住娶我做小。這樣的例子不是沒有,流落在歌舞坊賺錢的姑娘自然沒什麽強硬的後臺,婚嫁不由己,實屬自然。
做完這番動作,我正打算離開,突然覺得自己被人注視了,灼灼的視線看過來,讓我的心沒由來慌了慌。
不經意轉頭,恰好對上一雙眼睛,視線滑到他青色的衣衫上,我才反應過來,注視我的人正是那位半露胸膛的騷包男。
我回瞪幾眼,他立刻斂起方才那般露骨的神情,眸中突然帶上些許訝然和不解,片刻之後就化成一個坦蕩的笑容。登時,我便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此地不宜久留,于是拽起裙角,趕忙躲開。
人一急總是容易出差錯。沒想到匆忙之間我竟踢翻了地上空置的竹杯。不知是哪個客人飲完酒丢在這裏的,竹杯順力滾向平坦石板路面上,還沒來得及穩住就被附近的人踩了。
我吓得趕緊一縮脖子,只聽“撲通”一聲,一個喝得有點多的男子摔在了地上。輕輕呼出口氣,倒下一個,還好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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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這一人摔倒便如多米諾骨牌似的引發天翻地覆的變化,稀裏嘩啦一大片混亂中,也不知道出了多大的亂子,我躲在人群裏不敢睜眼,生怕有人出來抓着我的袖子讓我負責。
側頭尋了個縫隙,睜開一只眼睛偷偷看去,只見地上已經匍匐了六七個喝多的男子,歌舞坊的男丁和姑娘正在奮力安撫。
好吧,我承認自己是膽小鬼,絕不可能像某些勇敢的姑娘大義凜然站出去認錯,要知道這個時候站出去不死的很慘才怪。賠錢不說,搭上我的安危那課就糟了,有句話說得好,身在外麻煩惹得越少越好。
于是腳底抹油正打算溜走,可天公偏偏不作美,不知前面的人是誰,腿彎一擰,整個人就趴到地上。酒氣熏來間,我尚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便被人拽了一把推開,徑直跌向一邊的桌角!
這一撞還真是狠,桌沿磕着左手手腕,一陣鑽心的疼,我龇牙咧嘴的借右手力扣住桌角站起來,暗罵方才拽了我一把的人,可憐我根本不知是誰幹的,就連罵的對象都沒有。
擡腳欲走,右手一緊,已被人重重壓住,本能要躲,卻沒有對方力氣大。
回頭看去,又是那個青衫男子。還真是莫名其妙,他拉着我的手腕仔細看了看,唇角突然綻出一個詭異的笑容:“果然是你!”
我有點懵,臉上的面紗還在,他肯定看不到我的臉。但這人……勾魂攝魄的琥珀眼睛藏着零星的光彩,粉紅的薄唇在這清酒的浸潤下如同盛開的桃花,怎麽看都像是一只狡猾的狐貍。
瞄了瞄他胸前的皮膚,我覺得這人應該還是一只風流的狐貍。戒備的退了半步,問他:“你認識我?”
他松開我,慢慢悠悠坐回去,撚起一顆花生米送入口中:“既是識得又是不識,識便是不識,不識便是識。”
我瞪了他一眼,立刻給出此情此景最為恰當的三個字:“神經病!”瞪完又是不免一陣失落,他是看不到唉!
…… ^ ^ ……
晚春夜寒涼,擔心被人跟蹤,我一路走得十分小心翼翼,直到看到家門那一刻,心終于安穩的回到肚子裏。
門前有個瘦瘦的影子晃來晃去,手中還提着一盞暈紅的燈籠,想到才過不久的清明節,和亂七八糟的鬼故事,我頓時被吓得魂飛魄散!
事實上三更半夜各家閉門,還沒什麽好的去處,于是我撒腿就朝趙大娘家裏奔。這時,身後的鬼影帶着試探的語氣問着:“阿姐?”
“靠,你覺得大半夜的吓人好玩嗎?”我轉身往回走,沈易也迎了上來,面無表情地開口:“原來你知道這已是深夜了!”
冷然的神态,倨傲的語氣,竟然跟母親大人發火前兆一模一樣,我一把拖住沈易的胳膊将他推進院門,随即上了門闩,哭笑不得:“反了你了,小屁孩一個倒教訓起我來了?”
沈易烏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将我盯着,直到我取下面紗,他才開口:“有人跟蹤你?直到什麽人嗎?”
青衫狐貍男……那副騷包的樣子,他會偷偷摸摸的跟蹤而不是明目張膽?我搖搖頭:“應該沒有人吧。”
…… ^ ^ ……
沈易一言不發地坐着,看我狼吞虎咽地吃着趙大娘送來的晚飯。他冷着一張臉,欠揍的樣子像是世人都欠了他一百斤黑豆。然後我立刻在心裏算了算,若是将這數百斤的黑豆變賣掉,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沈易的身量雖然低了我多半頭,看上去只是十一二歲的樣子,其實他已經十五歲了,僅僅比我小兩歲。這般瘦瘦小小的身板,我真懷疑他在家裏一度受虐待,還是後娘的虐待。
我洗完手擦幹,決定問一問這個問題,不妨被他抓住手腕,瞬間周圍的氣氛像是被凍成冰:“阿姐,你好像從來沒告訴我,你在外面都做什麽?”
他抓着的正是方才在歌舞坊磕到的手腕,雖然腫了一塊青紫,也不是很疼:“賺錢……外加打探消息,怎麽了?”
“那這傷……”
“不小心撞的啊,不然你以為我會笨到拿着手腕去撞人家的石頭玩?”我笑了笑,“沒事兒,現在不疼了。”
沈易沒有說話,死死盯着我,我看到他眼中的冷冽慢慢碎裂,變成滿地霧氣:“……阿姐需要錢,我明天出去賺,你不要再去青樓了好不好?”
外廳的門吱呀一聲被風吹開,檐下挂着的幾盞小風迎風搖擺,在夜幕下像天際閃爍的星鬥。
“咳……”我剛抿進口中的水全都嗆了出來,再次哭笑不得:“青樓?我說沈易,你腦袋裏都裝的什麽亂七八糟啊,我怎麽會去青樓,那可是男人待的地方!我告訴你吧,就算你有可能去,我都沒可能去!”
他愣住了:“不是青樓,那是……”
“歌舞坊……”
他眼睛瞪起來,怒氣沖沖:“歌舞坊和青樓有區別麽!”
“有!”
于是我不得不給沈易普及歌舞坊和青樓的本質差別,免得他明日将攔住我,不讓我踏出家門半步!交涉再三,我倆各退一步,我可以繼續去說書打探消息,前提是他必須跟着我一起去。
我與沈易萍水一場相逢,我讓他借住在趙大娘租給我的屋舍裏,其實本事毫不相關的兩個人,而這樣的關心和在意,讓我感動得竟差點落淚。我竟有種錯覺,這個小孩其實就是我的弟弟,其實一千五百多年的距離,我們半點關系都沒有!
難得感動,慢慢竟勾起零星的傷感,我突然想到了另外一個人,遠在邺城或晉陽的高長恭,始終不求回報的關心我照佛我,那樣的狀态甚至讓我一度沉溺。可當初本就是我主動要脫離了他的庇佑,遠離他的關心的,那麽現在後悔又有什麽用……
每每夜深人靜躺在榻上入眠前,我總是在猜測,現在的他應該已經有了妻室,若是幸運,不久後也該添上一男半女了……所以我喜歡他,也只是我自己一個的事情,對于家庭美滿的他來說,只是一段短暫的記憶。
大概是因為得不到,才會懷念吧。或許在很久之後,他會将我遺忘,忘卻在歷史的塵煙中,而我也會找到自己的歸宿,将他掩埋在記憶深處,至此不提。
進入酣眠的前一刻,我想,即便知道思念的種子會在心底紮根生長,可那時若讓我重新選擇一次,我還是會離開他,尋找我的歸家之路。
歸根結底,我對高長恭喜歡的信念其實沒有我要回家的信念大。
作者有話要說:
頂鍋蓋致歉:昨天考試挂掉了,心情不好,沒碼字,獨自舔傷。先補齊這章,晚點再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