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暗別(下)
高孝珩身上披着與儒袍同色的竹青帔衣,可他的目光卻如失去焦距般凝在我臉上,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在看我身後的某一處。就在這時,粘在他帔衣肩頭的殘雪吧嗒一下跌落了,我徹底傻了,七魂丢了六魄!
雪球本來就想丢去砸高長恭,萬萬沒想到他從半路冒出來,要知道是他,我寧願把雪砸自己臉上。腦中突然閃過一絲慶幸,幸好雪球沒有砸到高孝珩的臉,若是毀了容娶不到媳婦,那我不就是要負責了麽。
我立刻蹿過去,手忙腳亂幫他擦衣服上的雪漬:“二殿下你不要生氣啊,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以為你不是你,是……啊——”
指尖剛觸到冰涼的綢緞,便被高孝珩一把握住,很大的力道,似乎要攥進身體裏。想要抽出來委實有困難,我不解地望着他,他也正垂眼眸将我看着,慢慢開口,聲音暖得仿佛能融化了千裏冰封:“怎麽又語無倫次了,這麽多年,竟半點長進也沒有,你哥哥近年的努力又是白費了……”
他笑了笑,“看來早先打的賭,确實是我贏了。”
我只覺得世界暈白着茫然,我問:“你說什麽?”
“我和他打的賭,你自然不知道。”高孝珩松開手,突然解下帔衣披在我身上。
溫暖的餘溫覆來,帶着寒梅的清香,他的手已繞至脖頸下系綢帶,我才倏然回神掙紮,可他卻很靈巧地躲開,雙手合起将我的手包裹其中用力搓了搓:“手這麽涼,鞋也濕了,回去吧,你向來體弱,受寒就不好了。”
疑惑冒起泡泡,我什麽時候體弱了,自小以來我都很是健康。而這剛出來沒多久就想找個借口把我打發回去,自然是不可能的:“我不冷!”
“進屋去吧。”
“我真不冷。”
一聲嘆息,他說:“爾菡,聽話。”
我僵在當下,疑惑終于散去,真相竟是如此,他是又把我當做那個不知是誰的鄭爾菡了。
我是真實的我,而鄭爾菡是活在他的記憶裏幻影。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挫敗,混了這麽久居然還被錯認了,這恐怕是任何人都不願意經歷的。真不知道他何時才能不把我誤作鄭爾菡。
轉念一想,我挫個什麽敗,又不是我不認識我,是他不認識我,挫敗的應該是他才對啊!
有時候我總也想不明白,高孝珩頻頻溫柔錯付,不知道究竟是他欠了鄭爾菡,還是我欠了他,無論誰欠了誰,恐怕都是很難還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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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裹緊身上的帔衣,賞雪的興致已散去了大半,磨蹭片刻,聽話地走回去。踏進門臺前向回廊看去,本該站着高長恭的地方已經空無一人。
他走了,不知什麽時候離開的,就這樣一聲不響地離開了。我有些糾結,看到事情始末的他究竟有沒有生氣呢,若是沒有生氣怎地不打半個招呼就走了呢。
高孝珩站在雪地上,竹青的衣服越發襯得他格外挺拔,我收回視線,掐斷他周身傳遞來的孤寂。呼出口氣嘆着,這段孽緣,真讓人無力承擔。
我是多麽希望可以把鄭爾菡揪出來面這個溫柔的高孝珩,可她似乎已經……哎。
…… ^ ^ ……
知道了巧匠王仁信的蹤跡,我的日子過得很清閑,因着高長恭又忙早忙晚,我的日子過得也很無聊。我纏着蓮洛學泡茶的手藝以打發無聊。奈何人資質愚鈍,想要精通恐怕得需脫胎換骨了,這顯然不可能。所以我放低了追求的目标——盡力而為,馬馬虎虎不丢人。
當有一次煮茶偶然碰上幾個好奇的小丫鬟時,我突然發現自己泡茶的手藝竟有了用武之地。雖然很早就知道高長恭府上的小丫鬟八卦,聽她們說邺城的一些大小消息時我仍不免目瞪口呆一下。
一下真的就只是一下,很快便被喜聽八卦的心思給丢得很遠了,真沒想到煮了茶也能收獲頗豐,于是我果斷決定與她們建立和諧友好的互利關系。
今日他們說的正是月前升官的河間王,高長恭同歲的哥哥①。
三殿下欲納一房小妾,而他寵愛的一位夫人得知後一哭二鬧三上吊,希望丈夫念及情分不納妾。
我為她捏了一把冷汗,俗話說解鈴還須系鈴人,一切起因均為女人所以必定會終于女人,而高孝琬若被一個女子威脅,他也就不是高孝琬了。果然,小丫鬟不無惋惜地感嘆:“可憐的夫人就此下堂。”
男子喜歡漂亮的姑娘,也喜歡聽話的姑娘,當然,如果一個姑娘既漂亮又聽話,恐怕哪個男子都不免未知心動一把。雖然這位夫人的做法我很是支持,但放到古代這般男子主義的尊嚴恰恰需要溫順女子的成全環境裏,她必是會被懲戒一番。不過高孝琬沒有殺她,還真讓人大吃一驚,畢竟他觸犯的是他的尊嚴。
想到這些不免感嘆,女子之命堪堪輕如鴻毛,就連求一人真心的願望都要挂上生死和榮耀。吃醋本該是每個姑娘面對喜歡之人與其他女子牽扯最正常的反應,沒想到在古代連這都成了奢望。
我希望能遇到一個人,他一心一意只愛我一個,容納我的醋意,包容我的缺點,護我安好……可那個人,他馬上就要成親了。
顯然這個思緒走向又該讓我煩躁而傷感了,于是我立刻換了一個。自雪地的匆匆一瞥,已經有兩日未見到高長恭了,我去尋他,卻是次次徒勞。不知道他在不在府中,不過在書房門外窺見的那抹人影,我怎麽也可能認為他不在。
他為什麽不見我呢……我猜了很久,終于想通了,他氣我才不見我!
生氣高孝珩對我的關懷和親昵,生氣我沒有拒絕。所以,他吃醋了……
突然一陣竊喜,既然吃醋了,是不是代表着他已經很喜歡我了呢?心裏輕飄飄的,我又得寸進尺地想,若他能因着喜歡我而不娶別的姑娘那該多好啊,如此我所有的煩惱就都尋不到了。
…… ^ ^ ……
傍晚消失一天的蓮洛帶了一碟包子來看我,燭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長“小姐,這是殿下吩咐送來的。”
嗅了嗅包子的香味,我便知道是張記的,熱氣騰騰的包子……我立刻追問:“他回來了?在哪裏?”
“林旭說殿下已睡下了,明日要去晉陽。”
我翻出一個茶碗,慢慢斟水,都要過年了,他依舊那麽忙,都不知道歇歇。我随口問:“去晉陽做什麽,少說也得四五日吧,除歲能趕得回來?”雖然高氏君主喜歡在晉陽和邺城兩邊跑,但過年的日子也該意思意思留在都城幾日吧。
燭火嘶啦的跳了一下,蓮洛的腦袋越垂越低。我笑笑,不禁打趣她:“喂喂,地上有金子啊,在哪裏,我也找找?”說着便要湊過去,蓮洛就在這時候開口:“殿下去晉陽,洽談定親之事……”
燭光随風晃了晃,手裏來不及放下的茶碗一歪,茶水全都撒了出去!
我失神地看着衣服上手上茶漬,幸好不燙。我拜托蓮洛打聽高長恭的行蹤,沒想到得到這樣的消息,情理之中,卻在預料之外。
這件事來得太快,讓人措手不及,我想和他一起過年的願望,應該變成奢望了。
摸黑避開人目,沿着熟悉的路徑,直奔高長恭的寝居。我從沒進去過,但位置已熟記于心,這對路癡的人來說,委實難得。
我想見見他,在我離開前見他一面。
一抹彎月,在池水中投出孤寂的皎影,他的居室就在眼前。
素紙後的燭光凝成亮斑,小心翼翼摸過去,并未見到守衛,可能大部分守衛都被他放回家過年了吧。看不到人影,也不知他睡沒睡,忙了這些天,他肯定很累了,萬一睡了吵到他可不好,我扶在門框小心翼翼把耳朵貼上去。
頭上寒鴉嗚咽而過,門內沒什麽動靜,我有點失望,沒想到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
突然“吱呀”一聲,房門向內傾斜,身上大半重量頓時失了平衡,胡亂抓了幾把,仍舊沒能制止向內摔倒的趨勢:“啊——”
溫暖柔軟的桎梏,我仍就被撞得昏天黑地。
一抹熟悉的清香萦繞,慢慢擡眼,訝然對上一雙漆黑璀璨的眸子。我的手隔着月白的袍子握着他的手臂,手下的體溫真實得如同毫無隔罅。高長恭穿的委實輕薄,也不知冷不冷,他的手臂将我桎梏,牢牢扣在懷中,脈搏跳躍得铿锵有力。
臉一熱,我匆忙垂下視線,推他的胳膊,他卻不以為意,輕笑一下押着肩膀将我往屋裏帶:“冰雪霜寒,你不冷?”
我掙紮:“冷啊!可你把我拉進來做什麽?你不知道……”男女有別四個字還卡在舌尖上未出口,他便将我抵在紅木圓柱上,壓過的俊臉停在一拳之外。他挑眉,一陣見血道:“那你跑來趴在門外做什麽?”
他的呼吸深深淺淺都噴在臉上,攪亂我的呼吸,擾亂我的心緒,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說,這一刻的壓迫前所未有,我竟有些害怕。
“怎麽?”高長恭又湊近幾分,問道:“莫不是忘了?”
我縮了縮,睜大眼睛盯着他:“你還沒回答我呢,我幹嘛先回答你?”
“做什麽……”聲音沿着齒縫滑出,染上薄暈的妖嬈,我心中一窒,正要躲開,沒想到手腕和肩頭都在他的掌下,無論如何也不能逃開了。于是幹脆的閉上眼睛任君采拮,反正豆腐也都被他吃了好幾回,再多上一次兩次也沒什麽好擔心的。
溫涼如期落在唇畔,我的身子竟然顫了顫。
這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喜歡的人,無論他做什麽我其實都不排斥……溫柔缱绻的舌尖滑入口中,悄悄睜開眼看他:他的眼睛閉着,纖長的睫毛竟然也在輕顫。突然很想笑,原來他和我一樣緊張,緊張……
柔軟慢慢撤離,他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額頭貼着我的額頭,平順氣息慢慢道:“小昀,你笑什麽?”
“我……”眉頭驀地一皺,他拉起我的袖子問:“怎麽是濕的?”
我迷茫地看自己的袖子:“怎麽可鞥是濕的,我可沒有穿濕衣服的癖好!”擡着袖子看了看,我很窘迫,“那啥,好像是茶水,方才不小心灑的……”
高長恭坐在我對面,細長的燭火輕輕跳躍,比我房中的亮上好幾倍,果然不同人不同待遇。他披了一件外衣,藏藍色的,似是透着清冷的光澤。
我看着手中的一只金墜,覺得甚是眼熟,偏偏想不起在哪裏見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說:“這是送給我的麽?為什麽只有一只?”
他登時一愣,掂了掂自己手中的另一只,很是無奈:“小昀,這副墜子你送給我的……”
“啊?”在多倫鎮分別時他送我短刀我送他金墜,美其名曰禮尚往來……那墜子本是替嫁嫁妝裏的,也就看了三四五眼,哪裏還記得具體形貌:“本就是成雙的東西,你為什麽給我一只啊?”
高長恭将半只金墜端放進胸口:“我明日外出,金墜一半留下,另一半等我回來給你湊成一雙如何?”
“……”我不知所措,他說這話的意思難道知道我要離開的心思?我明明掩藏的很好。
他說:“在邺城等我回來!”
等他回來……帶着定親的消息回來麽……
看着他堅定而自信的臉我的眼眶驀地濕潤起來,難掩的悲傷從心底炸開,慢慢将我纏繞。偷偷轉頭,避開他灼灼的視線,我是一個堅強的姑娘,眼淚是脆弱的表現。
我知道他馬上就要走了,又怎麽能讓他看到我的眼淚呢。我不想流淚,可在他面前淚水怎麽也止不住。
身子被輕輕環住,高長恭站着将我摟緊懷中,聲音帶上一些慌亂:“小昀,別再哭了,你哭得我想帶上你一起去……聽話,在這裏等我,可好?”
模糊的視線裏,他的臉都跟着虛幻起來,伸着手臂緊緊圈住他的腰。我想,一起去看他們定親,還不如一刀結果了我來得痛快!
緩慢而決絕地點頭,我将臉埋得深一點,再深一點……
我答應他,卻還是要走的,所以最終,我還是騙了他。
那麽,僅此一次吧。
…… ^ ^ ……
很早便想過,高長恭美貌的妻子知道我的存在,一定會将我趕出去。女子善妒,毫不講理,怨不得誰,就換做是我,我也會将他府上別的女子趕出去。偏偏我不能嫁給他,沒有顯赫的身份,沒有門當戶對的家族……越是無望越是容易絕望,所以我離開,走得遠遠的,繼續去尋那條已成為信念歸家之路。
積雪朝化晚結冰,路面濕滑,我小心翼翼溜出房門。
包袱中裝着他送的短刀、絲絹、胭脂……無字信和那條金墜靜靜躺在屋中的床榻上,因為不太會寫,千言萬語只能留在心中;而成雙的東西最好不能拆開,留下金墜給他也算不負他的囑托。
夜黑風高,人煙稀少,一路無阻。
想到放在榻邊的還有高孝珩的那件竹青帔衣,雖不能親自道謝,好在會有人幫忙歸還,心裏也算沒了牽挂。
慘淡的月色拉長我的影子,瞬間便有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凄涼。我想,怎麽可能會沒有牽挂呢,那是我喜歡的人,這一生很短暫,可我也只喜歡上了這麽一個人,真不知以後會怎樣。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直到分別才知道相遇太短,來不及記得所有的好,我多麽希望在高長恭府上的最後一時可以無限延長,延長到地老天荒,可我已經走出了府邸。
從後門繞到正門,那兩只石獸在月色下泛着幽幽的暗光,我想,這一次出門原來是真的別了——
再見,邺城。
再見,高長恭!
①注:北史記載長恭是高澄四子,墓志記載為三子,此為相互矛盾。不過,長恭與孝琬同歲且相差不多,因孝琬是嫡出故而嫡子在前長恭在後,歷史上也有先例。本文順延北史記載,長恭比孝琬虛小,行第四。
作者有話要說:
迷迷糊糊把上一章的題目打錯了,囧,剛剛改回來了~~~
★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