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誤會(下)
我喜歡安慰自己,尤其是在難過的時候喜歡找些令自己高興愉悅的話題。我喜歡保護自己,并自然而然地喜歡用堅強的外表将自己的懦弱層層僞裝,以至于聽不到心底的聲音。此後住在高長恭府上的這幾日,我過得很是無拘無束,寧靜和順如同沒有波瀾的水面。然而越是平靜的生活,越是讓人容易輕視掉原本就有的矛盾。
所以從一開始踏進邺城聽聞滕郢舟欲拆姝苑時,我便将問題的本質定義錯了。
我以為我是在乎姝苑的存在,在乎為什麽姝苑對他來說是特別的。因為高長恭曾經數次救我,我去關心他天經地義,以及關心他府邸中的姝苑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昨晚夢裏的情形卻将我所有的以為擊得蕩然無存。
姝苑已經不是一處簡單的院落了,它是我的一個心結,是在很多日夜中朦胧執念凝聚出的心結。它不同于我為了回家而尋找古董店位置的心結,它是依托于我對高長恭妻子這個身份在意的心結。
夢裏的事情不能當真,偏偏那是心底最坦誠的意識。
這一刻,那個荒蕪的夢境讓一向不甚聰慧的我醒悟得徹底,自始至終,我在乎的不是姝苑裏面住着誰,而是在乎姝苑裏住着的人是不是他的妻子!
那麽,我在乎的是他的妻子?
這個認知讓我的心莫名的顫了一顫,如同被雷擊了一般難以接受。我怎麽會在乎一個素未見面的姑娘,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一個不妨,我将滕郢舟方才塞進手心的茶盞打翻了。
素色的茶盞帶着幾根暗色的茶葉落在滕郢舟紅色袍子上,我愣然的看着他被茶水暈染大片的衣襟,耳邊已經聽到滕郢舟的大驚:“謀殺啊!我說小郗妹妹,誠然你十分嫉妒我這張臉比你生得好,可你也不能用茶水燙我啊!”
聰明的蓮洛已經從袖口中拿出帕子給滕郢舟處理髒掉的衣服,不斷安撫他炸開鍋的情緒。而我只是茫然地盯着滕郢舟看,腦中閃過一線清明,僅僅抓住他口中的兩個字——嫉妒。
沒錯,我嫉妒滕郢舟那雙漂亮的酒窩,因為我沒有,做夢想要也沒有!我嫉妒那個成為高長恭妻子的人,因為我不是,做夢想是也不是。
可我為什麽要嫉妒那個是他妻子的人呢?
小時候鄰居家的姐姐有一只黃色可愛的毛絨玩具狗,是從國外帶回來的訂制品,全世界絕無僅有的獨一無二。我非常嫉妒她,因為我也很喜歡那個玩具,朝思暮想,甚至于當那個小姐姐抱着給我展示,我嫉妒的心快要燃燒,恨不得立刻将小狗搶過來。
多麽熟悉的場景啊,我徹底呆若木雞!
我應該是歡高長恭的,他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人,是這個時空唯一一個關心我照顧我的人。想若是沒有了這一個,我會難過很久很久,可能是幾個月,可能是幾年,也可能是一輩子。畢竟世上是找不到第二個他!
所以,我不願做他人生裏無關緊要的外人,因為外人沒有分享他秘密的資格,沒有關心他瑣事的權利,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接受他的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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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這個神奇的認知足夠驚天動地,讓我措手不及。
我還是想起來,在夢醒的最後那一刻,之是這樣回答那個女子的:“好,我這就離開!”夢醒,臉上留有一串冰涼。短短幾個字,卻是用了畢生最大的力氣。
母親說過,人生中有些事情可以做有些事情不能做。感情之事最是純潔,兩個人的世界中無論如何也容不得第三人。女子做人最不能失的是原則,不能逾越的是底線。感情是一筆糊塗賬,世上總有千萬人為了虛無飄渺的感情背離原則,觸犯底線,最終使得自己颠沛流離,半世孤獨。
所以,我明白了,夢中的決定是一個讓人非常絕望的決定,而我喜歡高長恭的這個意識還不如我永遠沒有這個意識。
因為,将他搶過來這樁事,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去做!
當一聲清冷音調打斷了我的思考時,周圍的變故已經恢複如初,滕郢舟還是那個吊兒郎當的滕公子,蓮洛還是眉眼乖巧的蓮洛,只不過在我們所在桌子上又多出一個陌生人。
弱冠的年齡,穿着一身素白的袍子,他對滕郢舟揶揄地笑了笑:“滕兄果真好福氣,兩位美人相伴身側,讓崔某好生羨慕啊。”
滕郢舟斂氣慵懶的神色,立刻拿起酒杯為其斟酒,亮出滿滿的酒窩開始禍亂人間:“別說我不提醒你,這話若是被長恭聽見,他定将你揍上一頓了!”
腦中始終混混沌沌的,我聽着他們的話,覺得一句一句的進了腦子,但很快便出去了,結果一切便是“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直到滕郢舟捅了捅我,笑嘻嘻地介紹,這種狀态才好上許多:“沈郗昀,長恭家的小姑娘;崔禮,信州刺史。”
喚作崔禮的男子對我一笑:“百聞不如一見,沈姑娘。”
我愣了愣:“什麽叫百聞不如一見?”
私以為這是一個争議頗大的詞彙。一個人名震一方,才華橫溢,慕名而來之人自是用一句:百聞不如一見。可我很清楚自己根本就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姑娘,這句話怎麽聽都覺得是在貶損我。我瞪了瞪滕郢舟,“你是不是又在別人面前說我壞話了?”
滕郢舟愣了片刻,非常哀怨:“我是那樣的人嗎?”
“……可能不是麽?”
“……”
崔禮似乎對我非常好奇,三言兩語之後便又将話題轉到我身上:“……不知沈姑娘跟在四殿下身邊多久了?”
一邊消化我喜歡高長恭的這個事實,一邊郁悶他有妻子這件事,我委實沒有心思搭理他:“不太久……”
“不太久是?”
“一段可以稱之為不長不短的時間。”
“……”
滕郢舟似乎察覺到我的不耐,偏了偏頭道:“自然是不比我和他一起穿開裆褲長大的時間長……不過,崔老弟呀,聽說你初夏時,結了一次親,弟妹是哪家的姑娘?”
滕郢舟有意在轉移話題,不知哪個詞語觸了黴頭,我看到崔禮的面上一陣青白,握着酒盞的手僵了片刻:“很久之前的事,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敏銳地嗅到寫八卦的味道,神思移回來不少。我猜測,他與那位姑娘的感情應該不太好,或是那個姑娘性格很不好,每日數次河東獅吼,誠然我不是他,若我是他也不願對外人提起;我猜測……腦袋倏然明亮!
其實一切不過是我猜測罷了,夢中的事情不一定都是真的,那些都是我主觀的臆造。
我用力攥了攥袖子,又慢慢松開指頭。心中不可抑制地砰砰跳動,就像等待即将宣布的榮譽名單時讓人莫名興奮。或許高長恭根本就沒有成親,自然也就沒有什麽所謂的妻子。
這時,滕郢舟的話飄進耳朵:“若是有了孩子,滿月可要記得請我去喝酒啊。我是很久都未好好喝上一頓了!”“自然,自然。”
我愣愣地看着滕郢舟,覺得他方才的話剎那落在心湖,攪起層層海浪。而這海浪只消片刻便堪堪淹浸了心底。
高長恭沒有成親……我想,這是一個多麽無聊的設想,虛僞着無理的自欺欺人。小他兩歲的宇文邕都當爹了,他又怎麽可能沒有妻子呢……
滕郢舟忽然站起來,拎起我的胳膊沖雕欄外大喊:“長恭?真是長恭!我就知道是他。咦?步履匆匆的,這是要去……”
耳畔已經聽不到滕郢舟的聲音了,這一刻午時細碎的陽光在眼前鋪陳,如同彌漫一地的赤色花瓣。我看到那個月白的身影穿梭于人海中,漆黑的長發與輕柔的衣帶卷在一起,俊逸出塵,仿若遺世獨立。
那顆藏在胸腔中的心,幾經起起伏伏,沉沉落落,最後終于脆弱得不堪一擊。我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他就在那裏,我要的答案片刻就會揭曉!
幾聲馬蹄踏過塵路,似撥動了心弦。我多麽希望方才那些亂七八糟的猜測不複存在,他只是高長恭這個人,不附帶任何其他點綴。不顧在場幾人的反應,我拽着裙子便沖了出去,沖向他在的方向。
小時候,祖母總是把我抱在懷裏,一邊摸着我的頭發一邊囑咐:女孩子,沖動是最要不得的東西。”一直以來,我都在小心翼翼地奉行着,沖動做事,十有九悔。
然而事實總是出乎意料,甚至讓人措手不及。所有你秉承的信奉的準則,總會因為一個意外的很重要的人而被打破,并且破碎得如煙似塵。而世間也正是有了這萬千的意外,才會變得格外美好。
高長恭穿着月白的儒袍,清隽儒雅且長身玉立,手中托着一柄濯濯長劍,劍柄綴了一根秋香色的雙花扣短穗,這劍穗有些眼熟,可我卻顧不上想在何處見過。
我使出吃奶的勁兒,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去他面前。沒有張口耐喊他,他卻好似有着心靈感應一般驀然回首。
他眼中的驚訝一閃而過,卻已速地探來手臂将我扶住。
額頭撞上他的肩,手也抓住他的手臂,然後,我的世界裏僅有無邊無際的梨花香。
站穩,仰頭去看他,看到他眉眼中有着淡淡的倦意,看到他臉上淺淺的笑容,看到他唇角帶着的微小弧度,這抹弧度雖不能絕剎古今卻能傾國:“難道後面有豺狼虎豹追你,不若如此為何跑得這麽急?”
他聲音清澈溫涼如珠玉落盤,即便在絡繹不絕的叫賣聲也會讓人覺得賞心悅目。這是發自心底的認知,他的聲音仿佛帶着某種魔力,并着他護在我身前的手臂,堪堪将塵世之內的喧嚣隔絕,空留一片清靜之地。
我終于穿過人海,找到了他。我說的很急,生怕有哪一句被他打斷而影響句意:“後面有一個叫滕家惡少的人追我。他要把我丢進柴房,因為我在跟他打聽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不願意告訴我。”有些話不能問,沒有立場問,可我偏問了,為了心安,哪怕是他生氣的将我拂開,這話也斷然是要問出口的:“長恭,你告訴我好不好,為什麽他們都不敢說姝苑的只言片語?那裏……”
“小昀!”他突然打斷我,嚴厲的口吻讓我頓時怔住。
他松開扶着我的手,臉上所有的表情已經隐藏得無跡可尋,我看着,猜不出喜怒。當他的目光瞥向跟在我身後跑來的蓮洛後,我終于聽到他說了這樣一句話:“你先回府!”
這個問題不能問,不可問!他的表情,讓我的心産生些崩潰的錯覺。
生命是一條無法預料的軌跡,就像我站在高長恭面前,我永遠不知道這一刻我說出的話,會将他甚至自己引領到何處。可有些話不能因為境界未知而不說,所以就算真的錯了,我依舊還會問出口。
“那面住着的人是不是一個姑娘,很漂亮的姑娘,她是你的……心上人?”
我垂着頭踢着腳下的石子,看着裙角上絲線織出的花紋嘗試着一筆一筆描摹出來。等待的感覺歷來不會好受,可這個答案對我來說至關重要,無論他是點頭或是搖頭,于我來說都是一場救贖,助我打敗心中的魔鬼。
有了如此認知,可我依舊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什麽都不怕,只擔心自己因為無法承受他給出的答案而落淚。因為那樣姑娘會顯得很醜,很軟弱,甚至很沒有素質,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憂愁着憂愁,忐忑着忐忑。下一秒,下巴便被一雙如玉的指尖托起來。視線不期然撞進他的眼中,那雙烏黑的雙眸中映着自己還算清秀的容顏。
他輕笑了一下,帶着狡黠的靈動:“這個問題不能告訴你。不過小昀,我可以給你其他任何問題的答案,你另選一個問我可好?”
熨帖着他指尖的溫度,可我只是茫然的看着他,為什麽不告訴我呢?這就是我要知道的問題,他可以給出其他任何問題的答案,可我要來有何用?
“姝苑于我是特殊的,但現在不是告訴你的時機。”
沉默良久,我自己已經不清楚究竟要問他什麽了,因為我只關心他妻子的問題,其他一切完全都是次要。可當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時,恨不得抱着我的腦袋去撞牆,我是咬着舌頭這樣問的:“你可有兒子?”
高長恭一愣,似乎被我吓到了,當然也可能是被我未蔔先知的本事吓到了,總之他是被我吓到了。所以,當他突然笑開時,我的心跳了好幾跳,第六感覺驅使我又問了一個不着邊際的問題:“難道還有女兒?”
他斂起笑容,眉眼中漾着別樣的深沉。窺探,深不見底;照亮,無光可調。他伸出手揉了揉我的長發,将耳邊滑下的一縷挑上發髻:“我尚未娶妻,哪裏來的兒女?”
這一刻,一剎寂靜。
我聽到心動的聲音,那樣美妙,那樣耀眼,如一樹繁花簌簌而開,眼中是鋪天蓋地燦然的白色梨花。
作者有話要說:
崔禮是醬油,一罐子質量很重,出場不多的醬油。下章争取能讓孝珩出來,高湛會有的,不過這位應該也是一瓶醬油……沒辦法,誰讓高家的孩子那麽多美男子呢~~~
晉江抽了!!昨天更新章節明明成功了,今天怎麽又變成草稿箱了……淚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