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這句剛說完,雨聲嘩地驟然變大。文頌被吓了一跳。
怎麽回事,好像老天爺聽了不太高興。
“不用了。跟文殊菩薩求姻緣,專業也不太對口。”
雨下得又兇又急,砸在地上反彈起來能濺到小腿。秦覃往後退,坐在走廊的圍欄邊翻出耳機跟他閑聊,“怎麽不想着給自己求一個。”
“我也不用了。”文頌一本正經地說,“我是紙性戀。”
秦覃擡頭瞟了他一眼,眼神裏顯然帶着涉及次元壁的疑問。
“就是只喜歡紙片人。”
文頌挪到他身邊,拽着衣角擦了擦欄杆坐下,詳細解釋,“二次元裏漫畫裏面的角色之類的。尤其是乘十老師的作品,他的主角簡直就長在我的性……興趣點上。”
差點說出心裏話。
“為什麽不喜歡活人?”秦覃對他眼中的世界感到好奇。“你對那個漫畫家情有獨鐘。”
什麽叫不喜歡活人啊。
越想越好笑。文頌撲哧一聲,半天都沒收住,“雖然仔細想想也沒毛病,但是聽起來好奇怪。”
“不喜歡是因為……太複雜了吧,而且我總會覺得遇到的人有點無聊,也可能是我見過的人太少了。”
他不是會刻意回避社交的那種性格,雖然不擅長主動結交,遇到有興趣的人也很願意聊天。然而即使是初見時給人感覺很會玩的那種人,稍微了解之後總都會有“泯然衆人”的失落感——大家好像只是披了一層性格的外衣,其實內裏都差不多,漸漸就沒有太多相處的興趣了。
眼前的師兄倒是離“泯然衆人”還有段距離。他似乎是第一次遇到這種越了解越新奇的人,感覺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玩。
“紙片人比較好懂,性格又有趣,尤其是乘十老師的角色。可以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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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臉鄭重道,“如果你和乘十老師的簽名漫畫同時掉進水裏,我會先撈漫畫書的。”
秦覃露出意外的表情。
“你還會游泳?”
“……”
文頌攤手:“是為數不多的我喜歡的運動了。”
身體不太行,他平時體育課都可以免修,聚會之類也很少去。家裏有泳池,偶爾無聊的時候會跟哥哥一起游幾圈。
提到聚會,他告訴秦覃:“明天我白天滿課,晚上要去參加社團的聚餐,不能和你出來了。”
秦覃原本打算訂個座位帶他去湖邊吃晚餐,聞言停頓了一會兒,卻只問,“是很重要的聚餐?”
“也不算重要……我的社團每周都有聚餐。我總跟你一起出來玩嘛,拿這個理由鴿掉好幾次了,他們懷疑我無中生友。”
文頌坦言,“總是缺席也不太好,明天去露個臉坐一會兒再回去。”
“怎麽回?”
“我跟同社團的朋友約好了,晚點會一起回學校宿舍住。”
大雨瓢潑一般,砸在人心上煩亂不安。一時半刻停不了。
秦覃沒有再問什麽,遞給他一只耳機。
文頌日常只能聽個響。這天循環的歌單恰好是交響曲,被搞不懂的古典音樂催眠,靠着廊柱昏昏欲睡。
秦覃低頭回複工作消息。
在楚楚那拍的平面投入商用後,此類的邀約越來越多。雖然是不怎麽喜歡的工作,但熟人介紹總不能照單全推,就挑着離得近給錢多的接兩個。
等敲定了拍攝的時間地點,再回頭看時,才發現他睡着了。有只蚊子在他面前繞着飛,正在選降落點。
待會兒醒了要是發現臉頰上鼓着個紅包,不知道表情會垮成什麽樣。
秦覃熄滅手機屏,饒有興致地看蚊子飛了一會兒,等它真要降落時才伸手揮了幾下趕走。帶起的掌風裏,香水味淺淺地擴散。
他好像很喜歡這個味道。無論換什麽衣服,身上都是同樣的香味。
秦覃對氣味比常人稍更敏感,沒有在別的地方聞到過這種香水味,但覺得在他身上并不難聞。
混着雨中傳來的泥土和草木味道,他像長在寺裏的一株植物,安靜地散發清香。藤蔓纏繞在廊柱上,葉子該是紫色的——像他常穿的t恤和頭像裏那種顏色,葉片很薄,雨滴落下來,會被砸得打顫。
果實會是飽滿的,那種圓滾滾的形狀。果味清甜,一掐就碎,汁水會淌得滿手都是。
雨聲漸弱。秦覃的目光黏在他身上,趁着人還沒醒,一寸寸放肆地挪。
一看就是家裏條件很好的小少爺,曬不得也淋不得,養得白白嫩嫩,皮膚細膩光滑。這樣絕佳的質感,讓人很想用某種尖銳或粗糙的東西去留下一點什麽痕跡。
心底的破壞欲轉瞬即逝,秦覃移開了目光,煩躁地拉下耳機,把扭曲的念頭壓在心底。
不知道音樂是什麽時候消失的,文頌靠着柱子短暫地打了個盹兒,身體不由自主地下滑,低着頭往前一栽,把自己給栽醒了。
醒來時已聽不見雨聲。空山新雨後,溫度變得舒适很多。他想揉眼睛,記起自己還戴着隐形眼鏡又不适應地收手,轉而伸了個懶腰。
瞥見身旁的人專注地盯着地面,他好奇地問,“你在看什麽?”
秦覃已經觀察了一會兒,聽見他醒了,指指地上緩慢爬行的蝸牛,“有點像你。”
“……”
還是爬山去吧。
眯了一小會兒精神抖擻,再看那五百多級蜿蜒的臺階,也不再覺得爬上去會有多費勁。文頌喊了句“一鼓作氣”,信誓旦旦能一口氣爬上去。
剛爬過一半,這口氣就有點衰竭了。
臺階并不平坦,高低不平依山勢而建,看起來很有意趣,實際上卻很難走。也可能是被秦覃指着小蝸牛說“像你”的那句氣到,他前半程有意加快腳步,平時的節奏被打亂,漸漸的呼吸也變得艱難,喘不上氣來。
路過一處小坡,臺階旁種着一棵高大的龍眼樹,枝葉參天。樹幹上挂了名牌,大概是介紹品種習性之類。
旁邊的大叔對着牌子念“三花三果”,是說這顆樹每年能開三次花結三次果。
大家紛紛感嘆,表示這聽起來好神奇。
只有文頌胸悶氣短,咳嗽了兩聲有氣無力:“聽起來好累。”
“……”
臉色白得像紙一樣。秦覃冷靜判斷,找出随身攜帶的氣霧劑塞給他平喘。
他接了藥,蹲在大樹底下默默地呼吸。過一陣子緩過來勁兒了,怕秦覃覺得自己太弱,又煞有介事地科普,“你知道嗎,其實每到換季的時候,人的氣管都對空氣更敏感。”
“我知道。”秦覃很配合,“怪秋天來得太是時候,不怪你。”
“……”
文頌自己都嫌害臊,死撐着小聲嘀咕,“你……知道就好。”
蹲太久不敢貿然起身,怕眼前一黑萬一摔了再出醜,但要是慢吞吞地站起來說不定又要被嘲笑。
正想着要怎麽帥氣地離開這個姿勢時,秦覃也蹲了下來,背對着他。
“再讓你自己走,我怕今晚不是住山裏就得去住醫院。”
“……”
動靜不大,傷害性極強。
文頌不出所料地被激将法命中,哼了一聲,攀到他背上還故意往下壓了壓,挑釁道:“我可是很沉的。”
秦覃托着他的大腿,站起身掂了掂,似笑非笑地答,“感覺到了。”
骨架不大,分量倒是不輕。
“……”
文頌被掂得心裏一墜,連忙貼緊了背抱住他的脖子不放手,也忘了互飙垃圾話,顧左右而言他,“真是的……山上就不能裝個電梯嗎。”
電梯工程暫時是不可能實現了,只能靠人力上山。秦覃說不要亂動,他就真的不敢再動,假裝自己是只背包乖乖趴着。
手指微微陷進大腿的軟肉裏,奇異地像被包圍。秦覃又嗅到他身上傳來清甜的香水味,這一次更近,似有若無地萦繞在鼻尖。
明明是在做苦力,愣是讓人生出自己是在占便宜的錯覺。
剩下的一百多級臺階走完,秦覃也累得夠嗆,終于能放下他,撐着膝蓋低聲喘息。
文頌聽得小臉一紅:“你不要喘得這麽動聽,讓人很容易想歪。”
“……”腦子裏一天天裝的都是些什麽。
秦覃猜想大概是沉迷紙片人引發的聯想能力,“是嗎,你喘得也不差。”
他去找最近的水龍頭,洗臉降溫。文頌也跟着去水池漱口,山泉水帶着清冽的甜,涮掉嘴裏殘餘的藥味。身旁有細小的水珠濺過來。
秦覃正掬了捧清水,閉着眼往臉上潑。
文殊菩薩殿外空地開闊,他們站在半山腰,夕陽從山林裏隐現。水珠被揚到空中,被暖色的餘晖折射得玻璃般的剔透,像會發光。
文頌在旁邊默默地欣賞。
秦覃真的很符合他對漫畫本子裏男主角形象的幻想,無論是身材樣貌性格聲音還是行為舉止,乃至某種很不尋常的特殊吸引力。
那種一看到就想對他做點什麽——或者說,覺得他很适合被做點什麽的“特殊”,總讓人聯想到不能言說的部分。
以至于每次想得太離譜,文頌心裏都會有微妙的罪惡感,恨不得往自己腦袋裏倒點洗滌劑默默忏悔一番。
他洗完了臉,雙臂撐着水池的邊緣搖頭,晃掉臉上的水珠。
那些多餘的水分使他的眉毛和眼睫的墨色更重,卻使他嘴唇的顏色更紅。順着他的下颌緩緩滑落,甚至懸在他的鼻尖,緩慢凝聚成一顆透明的水珠。
文頌忽然很想摸一下他的鼻梁。
以對秦覃的了解,這應該不是會被拒絕的事。文頌剛要開口,一只蝴蝶飛落水池前,振動黑白相間的翅膀,毫無征兆地停在了他的鼻尖上。
恰在這一刻,殿外屋檐挂着的銅鈴被風吹動,叮當作響。逆光半透明的翅膀和他的側臉被籠罩在夕陽柔軟的光暈裏,定格成驚心動魄的美麗。聲色如許,如同超脫者的恩賜,為此人間降下祝福。
文頌忘了自己想說什麽。深陷于眼前的場景,并确信自己今後很久都不會忘。
這一幕應該被拍下來珍藏,但他看呆了。秦覃皺一下鼻子,蝴蝶立刻飛遠,只留下缥缈的蹤跡。
“秦師兄。”他回過神來,指了指飛遠的蝴蝶,半是感慨半是贊嘆。
“那個像你。”
他語氣裏帶着點驕傲。覺得自己很夠意思,不計較前面那茬,還拿那麽好看的意象來比拟。
秦覃愣了一下,卻想起那晚的酒吧裏見過一本《蝴蝶效應》。
或許在更早的時候,當他撿起床頭滑落的那本漫畫書,當他在新歌發布後,察覺某個向來積極反饋的粉絲沒有評價,一時沖動冒失地搭話。
不知道哪只蝴蝶扇動了翅膀。他才會在今天,跟“一輩子也就認識這麽一個了”的網友站在這片落日餘晖裏,親密地開着玩笑,彼此間的距離觸手可及。
“秦覃。”他說。
文頌眨了眨眼,沒有明白,“什麽?”
他又重複了一遍,“我叫秦覃。”
這才反應過來,是“叫我秦覃”的意思。
是還可以變得更加親密的邀請。
文頌品了品,愉快地接受了,笑着說,“你知道嗎,其實覃當姓的時候是跟秦一個音,所以你的名字讀起來還可以是qín qin。”
說完自己又回味一番,“唔,和藍岚好配。”
“……”
秦覃沒說話。
他從這沉默中仿佛悟到什麽,震驚道:“你父母……不會真的是姓秦和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