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2)
就是低眉順眼。昭娖這般說哭就哭,他當真還沒遇過。
昭娖一頭紮進他的懷裏,眼淚全都擦他身上了。她雙手圈抱住他的腰。
“子房,你是太好了。”昭娖的聲音中帶着哽咽,“在你面前我不管做什麽都比不上。”她臉貼緊了他胸前衣襟,落下的眼淚沁進他胸口的位置。
“我和你差太多……你肯定要棄我而去。那玉我怕是終究要打碎還你……”
話語剛落,猛然張良雙臂把她壓緊,昭娖身上一痛被他緊緊抱在懷中。匝緊的手臂中,即使掩蓋在幾層寬大的衣袖下,昭娖都能察覺到透出來的憤怒。
“勿妄言!”張良抱緊懷裏的少女,在她耳畔幾乎是用盡所有的自持力才沒有将她揉碎在懷裏。
“良既已贈玉,阿娖應信良。”
昭娖在他懷中一下子被他這話弄得好氣又好笑,“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的心并不是石頭,不會任由讓人轉移。出自《國風》。
張良點了點頭“嗯。”
傻子才信你!男人的情話什麽時候做效過了!
雖然如此,但她還是不再哭,她側臉貼在他胸口上,聽從胸腔裏傳來的心跳聲,原來的情緒平伏下去後,昭娖覺得方才自己那番脾氣來的有些莫名其妙。
“阿娖曾說想要觀海上仙境。”
“罷了,海上仙境可遇可不可求。”
“既然來了,還是去看看。”張良的下巴輕輕在她頭頂蹭過。
這是昭娖第一次看見海,潮水卷湧而來拍打着岸邊。岸邊的不遠處的淤灘裏長着一大片的蒹葭。白色的茫茫一片,在吹來的風中搖晃着。和這邊的海水拍岸相呼應。
鹹濕的海風吹在面上,帶來和會稽不一樣的感受。張良和昭娖沿着海灘走着。昭娖轉頭望向身側的海面:寬闊無邊,永遠都望不見邊。
張良也向海面投去目光,似乎被這寬闊無邊的景色勾起了什麽,眼帶懷念道“少時讀莊子,每每讀至‘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總覺得莊子所思所想甚為瑰麗。後來至齊。才知莊子所言也不盡是虛想。”
“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昭娖念着張良方才說的逍遙游中的一段句子,停住腳步,看着那一片海面。“或許正如莊子所言,海中真有鲲這等不知幾千裏之物。”
昭娖看着海水湧動拍岸,不由得走過去稍稍提了衣裾蹲在那裏伸手去觸及圈起的千層雪。
手指沾濕了,她飛快起身,走到張良身邊。她拉起他袖中的手。張良掌心溫暖幹燥,被她手指一摸,沾上些海水頓時将兩人的肌膚貼合在一起。
雖然不知道以後的路究竟會怎樣,至少現在她和他是一起走的。昭娖笑想。
回棧舍之後,下車見一發上束纓少女和一少年執手而過。
張良瞟了一眼那少女頭上的紅纓。
回到房間稍作休息整理儀容後,傳來幾聲敲門聲。吳丫放下手裏的篦子,就去開門。
“先生。”吳丫開門見得深衣下擺上熟悉的佩飾,連忙垂了頭站立在一邊。
房間并不是很大,吳丫那聲先生被昭娖聽在耳裏,立即用手撫了一下深衣下擺起身。吳丫聽見張良進門,立即倒退出房間,還不忘把門給合好。
“阿娖年幾何?”
昭娖聽見他問年齡不覺有些驚訝,“十六。”
“結纓之年。”張良輕笑了下,眼中望向她的目光中越發希望濃厚。昭娖被這希翼滿滿的眼神弄到的臉上發燙。
女子結纓代表着已經許嫁,到了昏禮上丈夫會把妻子頭上的紅纓給親手解下。張良這話裏有聽着是事實,昭娖的年紀的确到了該許嫁的時候。但是有心人從這話裏就能聽出別外的意思。
昭娖被他那短短一句話定在原地,久久回不過神來。等到反應過來,她看着張良的眼角張了張口,卻發現什麽都說不出來。
來的太突然,她已經不知道要如何來面對了。昭娖頗為慌亂的別開眼,不再注視那雙讓人心亂的黑眸。
她轉過身去。等了好一會等心緒稍稍平伏才道,“沒有媒言,何敢結纓?”
楚國的風氣總體開放,男女自由交往。往往父母都沒有什麽權力插手,而且楚地有着遠古流傳下來的習俗搶奪婚和貢獻婚仍在,但楚人一道談婚論嫁,雖然是尊重女方意見自由選擇夫婿,真的到談婚論嫁的時候,是非常重視禮儀。就算男子和女方父親混的很熟,但形式上還是要找個媒人走個樣子。
楚地如此,齊地這種奔放之國也這樣。齊國君王後因為和齊闵王太子法章日久生情,後來即使太子冊封她為王後,但是她父親還是斥責她“無媒而嫁非吾種也”。一輩子到死都不肯見這個王後女兒。
“阿娖的假父在會稽?”張良走到她身後,雙手扶上她的雙肩。昭娖生父已經去世,所以若是要說媒,還是要從繼父那裏入手。
“等等吧。”昭娖回首笑道,面上還殘有方才的羞紅痕跡。十六歲在世人眼裏雖然已經到了嫁人的年齡,但是昭娖還是覺得有些別扭。有些接受不了自己一腳進入已婚婦女的階段。而且她完全沒有嫁人的準備。
“好。”沉默一會後,昭娖終于聽見身後的溫潤聲音。
**
下邳一如既往的熱鬧,張良和昭娖再次回到下邳,買下一個頗為寬敞的院子。張良當年散盡三百家奴,弟死不葬。湊得重金只求壯士刺秦。但那些重金終究沒有被他全部一股腦投進刺秦裏。還剩下一些,而且他在下邳為任俠,任俠總是會有一些來錢的路子。他的日子不會難過到哪裏去。
張良在下邳不僅和那些游俠交好,和那些同樣身為任俠的人也來往頗多。
法家道: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任俠大多都一定的傾向暴力,佩劍聚徒屬,以犯五官之禁。秦朝以法立國,對游俠是十分不留情面。但是游俠之風從春秋戰國開始已經有幾百年的歷史,而且在民衆中影響甚深。一時間是無法把游俠徹底給抹去的。
游俠內,大多都是有一技之長的勇武之人。想憑借着自身的本事得到貴人的賞識。但是眼下卻不太可行了。
張良外貌秀美如女子,但實際上文武雙全。再加上待人和氣且不失率直,因此在下邳的游俠兒少年中頗受敬仰。
“天下共主者,非将天下視作自家囊中之物之主,将天下視作私物者,一人得利,而天下病。堯知子丹之不肖,不足以授天下,乃權授舜。故天下得利而丹朱病。若授予丹朱則天下病而丹朱一人得利。”張良嘴角噙着那抹貴族式的溫和微笑,向面前的任俠說着他的主張。
昭娖跪在一旁旁聽,不時仔細打量那名任俠的表情。任俠大多空有武力,其中不乏大字不認一個的文盲。
那名任俠外貌無奇,但是勝在衣衫整齊,衣裳中線對準。他跪坐在茵席上,頭微微垂下對張良所說的話甚是恭謹以聽。
昭娖聽到張良說起堯舜禪讓,心中不免輕笑一下。儒家講究為長者諱。歷史上很多不好的東西都被孔丘給去掉或者美化了。魏國史官記下的是“昔堯德衰,為舜所囚”。而非儒家所言和平禪讓。不過能接觸到這種史料的一般都是貴族,平民大多能認識個自己的名就不錯了。
眼前這名任俠顯然并不太通文墨,張良不會把話說的太隐晦,同樣也不會太直白,“憶往昔,國主任俠士,求賢者,雙手拱而天下治。惜乎!觀當今天下和堯舜聖人所在已面目難識,世道不存啊。”張良說到這裏深深嘆了口氣,垂下頭來。似乎為這世道深深不滿和無奈。他羽睫垂下掩去眼眸,臉上悲嘆之情好似發自真心。
作者有話要說:“昔堯德衰,為舜所囚”是《竹書紀年》中所記載,《竹書紀年》是戰國時期魏國史官所記。其中有很多都和現在歷史不一樣的記載。太甲殺伊尹”﹑“文丁殺季歷”﹑“共伯和幹王位”都是出自《竹書紀年》的記載。
53前兆(倒V)
“俠者,大義也。如今被困實在叫百思不得其解。”昭娖在一旁接下張良的話道。這個任俠也認的她。之前幾次和昭娖比試過弓箭和劍術。昭娖的底子打的不錯,虧了項籍往日在會稽對她毫不留情的操練。
這個時代留着鮮明的尚武風,身為男子若是長得不夠威武,那麽就只能從武藝上來提升了。
“先生這話說的極是。”任俠頭稍稍轉向昭娖,感觸道。只是他這聲先生不知道到底是在叫張良還是昭娖,或者兩個人都是。
“哎,想十年前,我等好男兒哪個不是六國貴族争相以禮相請?現在………”談起現在,他憤憤的揚起手沖着自己的膝蓋就是一捶。
“先生,先生,有一位士子前來拜訪。”越夫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呀,先生有貴客……”游俠對這位來的不是時候感到驚訝,嘴都微微張開。他趕緊起身要從身下的茵席起來。
“不礙事,請随我來。”昭娖見他急着起身出去,但是又不知道要怎麽出去才不會和後來的客人碰面。她立即起身道,“這次請君再與我比試一場如何?”
上次她與這個游俠比劍,前半場她一直處在壓制對方的有力境地,到了最後卻是因為對方的最後突然爆發而敗掉。
“好!”游俠一聽到動武特別開心,嘴角都要咧到嘴角。昭娖帶着他徑自繞開訪客避過的道路朝後院而去。
秦法規定百姓不可私藏兵器,劍不準民間私自鑄造,但是沒有秦法規定民衆不能砍木頭珠子吧?昭娖所用的就是用木頭所削制而成的木劍。木劍削制的并不精致甚至有些粗糙。
昭娖把人引到後院,吩咐吳丫給客人到杯水來。她自己先到房間裏換一套方便行動的衣物。
吳丫今年也到了十三歲豆蔻年華,昭娖平日裏待她不錯,不虐待她肉食什麽的也不拘着。所以是十三歲的少女着一身薄薄的葛麻捧着水壺身姿聘婷走來的時候,這個大老爺們不禁看呆了眼。等到少女把水壺奉上,游俠怔怔伸出手去接水壺,但那手并不僅僅去接水壺。那只布滿溝壑的粗粝的大手順着水壺的弧度一下子覆在少女的手上。
吳丫當即差點吓得尖叫起來。掌心十分粗糙的觸感吓得她眼淚在眼眶裏直滾。
昭娖整理着綁好袖子的縛膊走出來,擡頭看到的就是吳丫被輕薄卻癟着小嘴一副吓得不敢哭的模樣。
昭娖眉頭一皺,“賤婢!還呆站在那裏作甚!下去!”一聲暴喝叫吳丫雙膝一軟立即就跪了下來。少女臉上原本的紅潤瞬間褪盡向昭娖膝行幾步,立即向昭娖叩首。然後趕緊走了。
等吳丫的身影退出自己的視野範圍後,她才轉首向游俠笑道,“賤婢無禮,還請多多包涵。”奴婢們如同牛馬,別說吳丫只是被輕薄了,就算真的被怎麽樣,昭娖都不可能因為這事情給她讨個公道。
“無事無事。”游俠笑得有幾分憨癡,他朝昭娖擺擺手。轉身去拿放置在一旁的木劍。
沒有讓人眼花缭亂的劍招更沒有跳來跳去,每一招都是實打實的劈砍。游俠兒常年和人鬥毆,還有對付那些官吏。技擊相當了得,昭娖一劍挑開劈來的劍鋒。剛被挑開風被切開的呼嘯聲立即沖着頭頂而來。
沒有一絲手下留情。
木劍砍開風的聲響一絲一絲無比清晰的在耳畔回響。心中隐隐的一直不怎麽見蹤影的戾氣鑽了出來。
昭娖沒有躲開直直劈來的那一刀。而是手中木刀方向突然換了個方向,徑直對砍過去。
“啪——!”
虎口被震得發麻,腳下猛地一踏刀鋒猛然一轉,“喝————!”
後院傳來沉重的擊打聲響。越夫侯在那裏聽到隐隐傳來的劈打聲,心思都被那些劈打聲給勾去了。垂着的腦袋也偷偷的朝聲源瞥去。
室內張良和前來拜訪的士人已經談話完畢。
“如此便是恭待張子前來了。”士人笑着說完這句便起身告辭。
張良起身送客人出門,木門拉開的聲響把越夫飄過去的神智一下子拉回來。他瞅到士人常穿青色深衣的下擺。他沒忘記作為一個奴隸該有的樣子,立即俯下*身将額頭貼在了自己壓在地面的手背上。
士人不會浪費自己的精力在一個少年奴隸身上。
張良送走客人後,在門口站了一會。後院傳來的抨擊聲一下比一下激烈。他的腳步朝廊下的階梯行去。
昭娖膝蓋猛地一彎,身子一矮躲過劈砍過來的木劍。手中的劍徑自劈砍向對方腹部。
一記悶哼。汗水順着額頭滑落進眼睛裏。灼痛感襲來,但昭仍然睜着眼不肯給自己半點忪懈。
映入眼簾的是對方頗為痛苦扭曲起來的一張臉。
“啪嗒”木頭敲在她的背脊上然後滾在地上。她的嘴微微張開,瞅着那個身形高大的男人痛苦的彎下腰去捂住自己的腹部。
見到一個大男人彎下腰高大的身子蜷縮成一團,昭娖顧不得欣喜,直接丢下手裏的木劍趕緊去扶人。她滿頭大汗也顧不得擦,要是人被她打出個好歹來那真的太無語了。
昭娖一邊扶他起身,把他的一條手臂給扛到自己肩上。打算把他給扛到一旁的木廊上去。身上突然被壓上許多的重量昭娖腳下穩了穩。就把人半扶半拖到光潔的木道上。還沒把肩膀上的手臂給放下來。就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嗓音。
“我來。”身後的青年說罷,已經動手把昭娖肩膀上的手臂給撂下來。“去更衣吧。”張良眼睛瞟了一下她又回過眼去,說道。
昭娖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細麻短衣已經被汗水浸透。夏日衣料輕薄,被汗水這麽一泡貼在肌膚上有些露形了。昭娖趕緊用手攏了短衣的領口趕緊朝着自己房間一路奔去了。
脫掉濕透了的衣服泡在溫水裏。吳丫捧來幹淨的亵衣和中衣放在木桶旁。撿起放置在一旁已經被汗水打濕透了的衣物。
“今天怨我嗎?”昭娖頭靠在木桶邊上聽見身邊收拾的窸窣聲開口問道。
“不敢!奴怎麽會!”吳丫趕緊道,“少主也是為了奴好。奴怎麽能不知好歹。”跪在木桶旁語氣急切。的确她這種身份就算被人強要了去,她也只能含淚受了。
“你和越夫一直都這樣在我身邊,實在也不是個辦法。”浴桶裏蘭草香氣一直在周身缭繞。昭娖翻過身,一雙胳膊搭在木桶邊上下巴撐在上面道。
木桶邊跪着的小少女背脊頓時僵硬。
但話也只是到這裏了。昭娖看着吳丫恭謹的背脊,笑了笑。“先下去,打聽一下那個的傷情。”見着小少女的身姿越發僵硬,“放心,他被我傷了,現在恐怕也沒有心情去看女子,你只需從門外探聽一二就可。”
這下吳丫堵在喉嚨口的心一咕嚕吞回自己肚子裏去,她膝行着出了房門。昭娖等人出去之後又返身坐回去。奴婢放良,并不是沒有先例。但是一旦真的要放良還要立契書去官府裏報備。秦朝的奴婢們比春秋戰國的時候好上一些,但也僅僅是一點罷了。只是主人不能随意把奴婢打死,因為在秦法看來奴婢和牛馬一樣都有效用自然不能随意打死了。奴婢之間不能私下有男女之事,一旦被抓住逃不過一個死。等到主人需要更多些的奴婢的時候才會命奴婢們交媾産子,奴婢生下的奴婢自然也是奴隸。
昭娖當初在會稽見過好幾起奴婢母親親手把自己孩子掐死溺死的案子。吳丫是她從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看到現在的少女。要說讓吳丫一直都在奴隸的位置上坐着,當真于心不忍。可是她身邊有些事又偏偏少了吳丫不行。眼下只能給吳丫個盼頭,日後自然會放她就是。
夏日的到午時的日頭特別毒辣,人在日頭下晃一晃都要感覺目眩頭昏。昭娖換了一身薄薄的細葛麻夏衣,裏面并不用束胸布。手裏拿着一卷竹簡看着。始皇下令焚書,諸子百家經典除了鹹陽宮裏有備份以外,民間的能找出來的基本都被付之一炬。昭娖憑借着自己的印象将以前看過的書籍默寫出來一些,閑暇時候拿出來看看。身下的竹席被體溫帶熱了,昭娖擡眼看了一下身側低眉順眼打葵蒲扇的吳丫。
“你去把越夫也叫進來吧。”
那個之間和昭娖比武結果被揍暈過去的游俠已經沒事,只是人還在昏睡,昭娖料想這個大熱天張良那裏也沒有什麽事情要他忙,幹脆拎過來說話。
越夫十三四歲的年齡,這兩年身子和灌飽了水的竹筍一樣瘋狂拔節。但是現在他也老老實實在昭娖床榻前跪着,腦袋都貼在木地板上。只給昭娖留個恭謹的後腦勺和脊梁。
“你跟了我幾年了?”昭娖問道。端坐好了身子。
“奴跟随少主有五年矣。”越夫即使是答話,也是恭恭敬敬,恪守本分。
昭娖看着他梳在腦袋頂上的發髻,外面蟬鳴和瘋了似的一陣壓過一陣,半點都不叫人得了清淨。
“你原來的姓名是什麽。”越夫被買來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昭娖給他起的那個名兒基本就不算是名字。越夫,就是越地的男子。
“奴不敢!”越夫身子一顫,頭伏的不能再低。
“你只管說。”
“申深。”他說罷,直接整個後腦勺對着她。
“是個好名。”昭娖道,“以後你就都用這個名吧,還有,日後那些游俠來,你可向他們讨教些武藝。一個丈夫文不成也就罷了,若是武都不行,當真沒辦法想了。”
昭娖這話一出,不出意料的看見那個少年呆愣了好久。而他一直把額頭貼在地面上,吳丫想沖着他打眼神提醒都做不到。
“諾!”良久之後,少年才發出帶着一絲壓抑哭音的答諾聲。
夏日的夜晚來的特別晚,空氣裏炎熱的熱潮在夕陽落下之後漸漸的一點點沉澱下來。晚間難得的帶了一絲涼意。昭娖等到外面都差不多看不見了才出門去張良那裏。
有些東西她必須要找個可靠的人來教,繼父叫她講究書讀百遍其義自現,結果她把書倒是記住了,可又有什麽用?還有一條路就是參照歷史。太陽底下無新鮮事,後事很大一部分都是歷史的一種輪回。可是要怎麽去避免或者是去做,不得不說這個事情并不是每一個都能做到的。至少……很多人都做不來。
有些事情看着容易,可是真的置身其中,才知道難做。
夏日多蚊蟲,再加上惡月已至,時俗有在房屋內烤艾草辟邪驅魅的習慣。一陣艾草味道從張良房間傳出。昭娖輕輕在房門上敲了兩下後,自己扣住拉門上的角葉拉開門走了進去。室內一盞油燈安置在平日張良閱書所用的那張文案上。室內的視線并不充足,張良跪坐在案後,手下是一卷竹簡。聽見拉門拉開合上的聲響,他的視線從案上的竹簡上移開,轉到已經走到面前的昭娖身上。因為夏日炎熱,昭娖身上的衣物比較單薄。室內光線暗淡也看得并不清楚。
“晚上看書,對眼睛無利。”昭娖跪坐到張良對面,伸手把他放置在案上的竹簡一收,不許他再看。她把那書簡抱過來打開一看,竟然是秦法。
張良坐在那裏,因為燈光昏暗,讓他的臉也看得不甚清楚。
“阿娖有事?”張良問道。
“嗯。”昭娖将手中的竹簡放置在案上,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令自己看起來正經嚴肅一些。“今日回想往日所看的書,想不通一些事。”
“何事?”張良身子靠向身側的隐幾,問。即使燈光暗淡,還是能望見他形狀優美的唇邊勾起的那抹笑。
昭娖的呼吸輕輕的亂了,她趕緊別過眼去顯得有幾分狼狽。
“周室德衰,列國相争。謀士一己之言遠勝百萬雄師。那些謀士憑何說退大軍甚至轉敗為勝?”
張良靠在憑幾上顯得有幾分随意,眉梢有些意外的挑起,有些奇怪她會問這個問題“為何?阿娖當真不知道?”
“謀士策士,不過一字:謀。三寸之舌勝于百萬雄兵。”張良深衣被燈光蒙上了一層黃光。
“秦興師而求九鼎,周君深為擔憂,顏率東說于齊,以九鼎歸于秦不如齊謀取之勸得齊出兵,待得秦軍退去。顏率又對齊王道從何道運九鼎于齊,齊王道借道于楚,顏率道不可,楚國君臣謀鼎已久,若從楚借道必不還。齊王問還有從何道路可運鼎至齊,顏率道需九九八十一萬人拉動九鼎,其中所需士卒者不計其數。齊王聽後運九鼎之事也就如此不了了之了。”
“九鼎,諸侯之所欲。”昭娖道,“秦想要,齊也想要,同樣楚也是。若是實力相當恐怕都不想讓別人占了便宜。顏率好算計,一開始齊王就落進他設好的圈套裏了。以九鼎誘其出兵,又以道路之難讓齊王心生畏意。”
“列國争霸,小國難以支撐。若不以九鼎做禮,齊不會出兵相助。以利相誘,再平常不過。”張良笑道。
“國之往來,力之所争,皆不過利一字。”
道義之說從來不過是點綴而已,真到亂世争霸之時,利益才是每個諸侯所追求。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出手幫助弱者。只有存在利益才會出手。
“只要是人心,就會有所求。有所求就可尋弱處。”張良的手指從寬大的袖中伸出比在自己眼前。“有弱處,即可為己所用。”
只是看能不能被察覺和巧妙利用了。
“那麽如何尋得人弱處?”昭娖再問。
“看其所行,聽其所言,望其身邊之人。”
昭娖聽着非常詭異的想起了楚人惋惜的,她覺得只是腦子成豆腐渣的:楚懷王。楚懷王當時真的算是被張儀給耍的徹頭徹底。可是細細想起來,楚懷王何嘗不是被張儀給摸了個底兒清。就連是上官大夫甚至是楚王寵愛的寵姬鄭袖都被張儀一一利用到了。
“阿娖怎麽突然問起這等事。”張良見她似乎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出言道。
“知曉些人情世故,總歸沒錯。”昭娖一下子從自己的想法中醒過來。
“哦?”張良輕笑問。對她所言的人情世故并不相信。
“子房還記得我曾經說過,秦祚不長嗎?”昭娖看向張良。室外突然吹進一陣風,燈盞中的一豆燈光随風搖曳,張良映在牆壁上的背影猛然搖動他臉上的神情也諱莫如深起來。
“記得。”他聲音聽上去如風般輕飄,但又十足沉重,重叫人喘息不得。
“若是我說……離天下大亂不久了呢?”昭娖私下裏曾經算了一下離秦統一的年份,發現時間真的不多了。
室內陷入沉靜。只能聽見輕淺的呼吸聲。
燈盞裏的燈苗裏噗嗤炸開火星。
張良的手指在衣袖中緩緩的彎起,隔着幾層薄薄的衣料磕在手下的扶幾上。
**
張良應邀別人之約,和昭娖一起趕往那人家裏。馬車與平常士人所乘的毫無相左之處,四面除了圍欄之外,便只有上面的一頂華蓋。
街道兩旁的行人見不到多少青壯,大多是婦孺。還有一些白發蒼蒼的老者。
突然專供馬車通行的中央大道上出行許多黑衣黑甲的秦兵。曾經的越夫現在的申深趕緊将馬車驅使到路旁。
許多衣衫褴褛面容肮髒難以辨認的人被趕出來。雙手環抱着一棵大樹幹綁了起來。這些人中大部分亂發遮面,破衣下露出的肌膚都是髒黑的。
昭娖聽見身後有人輕聲問“這又是怎啦。”
“不知道?這是郡守征發去鹹陽給皇帝修宮殿的役夫!”
“又……唔唔”這話還沒開頭就立即被人捂了嘴。想必是怕他禍從口出。
昭娖微微偏過臉,看着那些被征發的男人踉跄着被驅趕而過。在後面的人中突然瞧見還有少年。不由得呆了一下。她很快的反應過來,秦法以身高論成人。成人之後自然是有被征發服徭役的義務。
昭娖雙手抓在車上的扶欄上,看着那些人從自己眼前走過。
等到徭役全部出了城門,那些守衛在行道兩旁的秦軍撤走。黔首們才重新走動往來。
“啪”申深輕打了一下馬,馬車繼續向車道行去。
阍者剛進去通報,裏面就立刻有家人出來迎接。家人把張良昭娖一行人迎到室前服侍他們脫了鞋履後,全部就退到一邊。
門前有侍女将拉門拉開。
“張子張子!”裏面走出一個士人急急拉住張良的手,等到回眼才看見昭娖正站在那裏。“邵先生。”士人和張良交往有一段時間了自然也認得她。
士人臉上有些讪讪的,他趕緊放開張良的手向昭娖道歉“方才是在下無禮。”
“無事,無事。先生何必如此多禮。”
昭娖拱手笑道。
室內,有侍女捧了消夏解渴的飲品。昭娖拿過漆杯抿了一口,那邊士人正對着他們大到苦水。
“郡守明明說好的是二百人,誰知到後面卻又說又下诏增人。這、這……不是叫某難做嘛!”
室內除了他們三個再無他人,所以這士人才放心大膽的說出他這些日子的難做。
“食君之祿,這也是沒有辦法。”張良面前的飲品絲毫未動,他臉上是一貫的溫和笑容。
“增了這許多人,若不能按時交徭役,這秦法……哎”士人無可奈何嘆了口氣,“那些黔首只差沒……”
上頭要人,底下的這些官吏自然是要竭力完成,一層壓一層。最倒黴的也莫過于這些位置算不上好的,吃力不讨好還要遭人記恨。
“都是青壯,少了他們來年的賦稅恐怕又要交不上。”
青壯走了,留下的大多都是老弱婦孺,賦稅肯定是要受影響。家裏沒有青壯,老人和女人們是湊不齊賦稅。要是官吏再逼,他們要麽逃匿,要麽就直接把自己挂房梁上自我了短了。
難道還能向死人要賦稅不成?
54手談
這幾年來秦朝連連征發庶民,基本沒幾天是消停過的。北方修築長城以防匈奴,鹹陽始皇帝覺得鹹陽人口衆多先王留下的宮殿窄小新建宮殿,還有骊山上的皇陵。前幾年還下诏征發逃亡犯人,典押給富人的奴隸,還有入贅的男子和商販去奪取陸梁。還別提那個春秋時代留下的平民去都城守三天城牆的規矩。
從家鄉千裏迢迢出發就為在鹹陽守三天,其中一切用度都是庶民們自己自備。
那些長官們是不覺得事情的難做,把這些事情都交給下面的人。惡人他們做,同樣遭人怨恨的也是他們。
士人顯然是非常信的過張良,把心中的那些郁結之事全部倒出來。說完後臉色都比方才好上去多。張良被當做傾聽者,聽了那麽多糟心事面上沒有半點不虞。就連持杯的姿态裏都自然露出一種風流姿态。
“今日不必為公務煩惱,某又請了好幾個君子,到時和張子和邵先生一起把酒共歡。”士人言笑晏晏。
和士族相交,多半就是這個樣子了。把酒言歡,或是談及眼下國事或是談古諷今。很不湊巧,始皇帝都把這兩條路給堵死了,就連公開談論《詩》《書》都是棄市的罪名。談古諷今更是大罪。士人們在七國并在的時代對着國君和當政者破口大罵也無所謂,只要罵在點上,壓根就沒誰來追究。現在就不行了。
昭娖手裏拿着羽觞,在座的人都精神抖擻的勸人酒。齊地酒俗甚是粗狂,喝酒起來也沒什麽節制。
“子瑜。”身邊的人即使見昭娖貌美比女子,不但沒放過她,反而勸的越兇,“子瑜,來某且敬你。”說罷,完全不給任何她任何的拒絕餘地。昭娖笑笑,舉起手中的羽觞向來者一敬一口全部喝下。
一口喝盡,自己拿起酒樽朝羽觞裏倒上酒,朝另外一個人敬酒。酒席間都是這樣,少有能獨善其身。灌別人酒。同樣自己也是被灌的那一個。
等到酒酣耳熱。侍女們捧上一只壺放置在衆人坐席中間。昭娖放下手裏的羽觞,割下豆裏羊腿上的一片肉放到口中咀嚼。以消除有些重的酒味。
壺中的酒永遠都是有的,宴席之上若是壺中無酒,是一件十分無禮的事情。所有侍女們都很及時的為客人更換酒壺。
主人道“某有不枉矢,哨壺,請以樂賓。”說罷他拱手朝席間的客人們一拜。
在場的客人們看向場中的壺。壺頸束而腹鼓,正是酒宴上專門供人酒中取樂的投壺之戲。
“子有旨酒佳肴,某已賜矣,又重以樂,敢辭。”賓客們紛紛從茵席上起身,向主人謙虛道。主客之間拜揖行禮,如此再三推辭之後。才起身坐向朝南之席。昭娖故意走的比別人稍微快出一些。她走到一張茵席前,轉頭看向身邊熟悉的面容。
張良看着面前略帶些得意的眸子,眼中不由得染上些許的笑意。
座中的賓客們按照從左到右的順序來投壺。五扶的箭矢拿在手中,一鼓作氣朝着壺口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