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婆羅門 別辜負了阿漓
雪終于化盡了。
午後, 漫天陰雲中難得露出半邊日頭,風也甚不大,雖然仍舊冷得緊, 但姑且也能出來透口氣了。
姜漓坐在臨水的棧臺上,面前一溜鋪開了十來張矮幾, 也就将将夠把兩大箱書曬滿的。
這些都是随着她在東陽書院的舊物一并送進宮來的, 明着擺出情願踏實呆在宮裏的樣子,但真正的用意, 只有義父秦闕和她自己知道。
她目光低垂,眼神木讷, 手中翻開的醫典上是一幅針灸圖繪, 旁邊另外那本書上則是一張筋脈插畫。
乍看之下都平常得緊, 并沒什麽特異之處,但只要将這兩張半透的紙上下重在一起,對着光瞧, 便是一幅完整的針法圖解。
瞧這眼下的情勢, 若想活着離開這牢籠般的皇宮, 是絕無可能了。
唯一的辦法, 便是“死”。
法子倒也不繁瑣, 依照義父暗中留在書上的指點, 只需在幾處要穴上用針, 自閉了筋脈,頃刻間便會跟一具屍體沒什麽兩樣。
可這畢竟是性命攸關的事,誰也沒試過,一旦出了岔子,便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所以,即使她早就偷偷把認穴下針的步驟看得爛熟于胸, 等真到打算下手的時候,仍舊忍不住心慌。
況且身邊還有幾個宮人時刻瞪眼盯着,連夜間就寝也不例外,讓她尋不到半點機會,一旦不慎被識破,那就連最後這步險棋也沒法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天漸漸又陰沉了下來,細小的雪粒随着料峭的風中吹打在臉上。
姜漓回過神,正想吩咐收拾東西,就聽幾個宮人在背後恭敬問安的聲音,回頭見那老太監領着兩個內侍,已經從漢白玉的石橋上走了下來,只得也趕忙起身行禮。
“喲,賞景呢,今日興致不錯嘛。”
“哪裏,方才趁天好,出來曬曬書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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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漓嘴上應付着,看對方的架勢,隐約猜到了幾分,心中不由忐忑起來:“公公來,可是有旨意麽?”
“聰明,單沖這股子透亮勁,将來在宮裏就差不到哪裏去。”
那老太監別具意味地一笑,跟着清了清嗓子,語聲含笑道:“今日是小年,聖上禦駕上清寶箓宮,與幾位道長共撰青詞祈福,焚祭上蒼。稍時等法會散了,就順道來這裏瞧瞧,特地讓咱家先來知會一聲,好叫你有個準備。”
天已經不算早了,偏偏趕在這個時候要來,內裏揣着什麽念頭不言自明。
姜漓只覺心揪得發疼,手在袖筒裏不住打顫。
該來得總歸要來,這便如同在逼着她下定決心了。
“怎麽還愣着?趕緊預備着吧。”
那老太監見她愣愣地不動,眉頭一皺:“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整個皇城大內多少人一輩子都見不着天顏,像你這樣還沒入後宮就能被聖上惦記的,我朝上百年也沒聽說過,嘿嘿……過節的賞賜一會就到,你精心伺候着,說不準聖上今晚就歇在這兒不走了,好好想想,往後享福的日子還遠麽?”
姜漓默聲聽完,發覺手腳已經冰涼,胸腔裏卻是炙烤一般的煎熬。
見對方轉身要走,終于忍不住問:“公公且留步,我……有句話問。”
“什麽?”那老太監停步回身,語氣微露不耐。
姜漓穩着發緊的身子,略略斟酌了一下言語道:“聽聞北境戰事吃緊,三鎮将士傷亡不小,猃戎人随時可能南下侵擾,可是真的麽?”
“你從哪裏聽來的?”那老太監抽了下臉,神色一變。
姜漓也将聲音壓低,煞有介事道:“就是昨日宮裏大醮祭天的時候,在神霄殿外碰巧聽幾位公公說的,總覺這事非同小可,因此便問一問。”
“啧,這幾個嘴碎的奴婢,回頭查出來,非一個個都毒啞了不可。”
那老太監自言自語地咂嘴沉着臉,目光翻向她:“別聽他們亂嚼舌頭,前方戰事如何是你該問的麽?北境三鎮遠着呢,沒來由的操這個閑心做什麽?”
說到這裏,眼珠子轉了轉,恍然大悟似的乜眼一哼:“你這旁敲側擊,怕是想問裴軍使吧?嗨,放心好了,這回平定潞王叛亂,他居功至偉,聖上正是倚重的時候,且舍不得讓他去邊鎮戰場上跟猃戎人拼命呢。”
姜漓被對方洞悉了心思,只能強裝鎮定。
“公公說笑了,這人早和我沒半點關系,只是我這些天眼皮總跳得厲害,問蔔占卦也不佳,就怕是應在這件事上……”
“行了,行了。”那老太監翻着眼皮,終于不耐煩地打斷她,“咱家再提醒一句,這可是在宮裏,什麽當說,什麽不當說,自己千萬掂量清楚,尤其是在聖上面前,不然可沒你的好。罷了,聖上在上清寶箓宮也呆不了多久,說不準轉眼就到,快預備吧,別真掃了聖上的興致。”
說完,浮塵一翻,哼聲忿氣地走了。
姜漓只覺耳中“嗡”鳴不止,像墜進了冰窟窿裏,冷意仿佛一瞬便浸透了層層衣衫,整個人遍體生寒。
終于走到這個地步了。
要麽孤注一擲,賭上自己的性命,要麽認命退縮,從此留在這“牢籠”裏,做一個任由君王取樂的玩物。
姜漓不會選擇後者。
況且,她和裴玄思已有了約定。
既然如此,還有什麽可猶豫呢?
“你們快去預備吧,我這就來換衣裳。”
她一如既往慢聲淡語的吩咐,自己回身去拾掇鋪散在案幾上的書。
迎接聖駕是天大的幸事,旁邊幾名宮人顯然就是那老太監口中至今無緣得見天顏的命,這時候臉上早就藏不住興奮,也不再刻意盯着她了,一起答應之後,便低聲交頭接耳地都往樓上走。
姜漓知道機會稍縱即逝,偷偷取出暗藏在衣袖夾層裏的針,挪步挨到水邊,心中默想着那幅圖解的步驟,悄悄在身上認穴下針……
那幾名宮人有說有笑,樓梯剛走上二樓雨廊,驀然就聽下面“噗通”一響,愣了愣,齊刷刷地循聲望過去。
那邊棧臺上已不見了人影,只剩近岸處那片翻湧澎湃的碧水。
入夜,滿天飛雪。
畢竟是小年節慶,正街上的五府六部早已冷清,宮中卻設下排擋,通宵大宴,到處彩燈綿延,鼓樂喧天……
數十名衣甲銀亮的精騎簇擁着一輛雙駕缦車,從皇城最不起眼的便門奔出來。
隔着一道護城河,還能看到高大的紅牆內煙花簇簇蹿升起來,赤焰般照亮天空,幾乎沒有一刻間歇。
隊伍匆匆向東,過了玉帶橋,便迅速轉進澄清坊對面那條漆黑的巷子。
須臾拐過一道彎,前面沒多遠就是出口,已經能望見那邊恍若星河的坊市。
忽然間,重重黑影擋住了絢爛的燈火,密密叢叢的長槍荊棘似的豎着,槍尖上寒光刺眼。
缦車上的人不為所動,揚手一揮,周圍護持的鐵騎立刻拔出兵刃,向列陣以待的槍叢沖了過去。
勁風迎面掠過,所到之處刀劍像朽木般紛紛斷折,頂在最前面的幾個騎兵也被應聲掀了下來,緊跟在後頭的停不住,立時人馬相踐,亂成一團。
這時,對面的槍陣左右分開,裴玄思空着手好整以暇地從後面出來,穿過遍地橫躺的人馬,忽然縱身躍起,走到缦車前。
“大将軍不在宮中赴宴,這麽晚了還有公幹麽?”
坐在梆盤上的薛邵廷微微仰首,目光陰鸷的從蒙頭風帽下翻起。
“本大将軍的事,輪得到你來過問麽?狙殺東宮六率,襲擊長官,你怕是活膩了吧?”
裴玄思輕蔑地掠着唇角,悠緩着步子繞到後面:“大将軍莫怪,職責所在而已,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一幹車輛人等若不查驗清楚,只怕誰也放心不下。”
話音未落,伸手撩起車帷,就看到裏面那具黑漆漆的木棺。
棺材的材質他凜眸一怔,餘光斜斜地睨回前面。
薛邵廷坐在那裏沒動,卻像看到了他此刻的樣子,“呵”聲道:“說的也是,想知道的話,索性就打開讓你瞧瞧好了,反正從今往後……你便再也見不到她了。”
冷笑聲冰刺一樣紮進耳鼓,錐痛感讓裴玄思不由渾身一震。
正暗自提防這是個圈套,薛邵廷已經跳下來,把手探進車裏一推。
沒上釘的棺蓋猝然翻開,裏面不是空的,果然躺着一個纖骨柔弱的人,全身素白,仿佛冰雕雪砌一般。
裴玄思的目光恍了恍,才落在那張凄美如生的臉上,霎時間五雷轟頂,全身的血氣都凝滞了。
“看清了?滿意了?她本該一生享盡安樂的,就是因為你,不知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如今連活都活不成!哼,而你呢,竟然叫她死都死得不安穩!”
薛邵廷吼得目眦欲裂,觑着對方如預料中那樣面色怔遲,一副失神恍惚的模樣,唇角輕挑,暗藏在袖中的短劍猛地刺過去。
就在劍尖将要戳進咽喉的剎那,勁風斜刺裏襲來。
他小臂一麻,短劍立時脫手,偏轉方向,深應聲紮在了缦車的木欄上。
幾乎同時,一道青袍身影飄然落下。
“是你!”
薛邵廷只覺手還在發木,瞪着眼前的人,不由一驚。
秦闕虛虛地抱拳施禮:“老夫得罪莫怪,聽聞我那義女的遺體在大将軍手裏,特地趕來,望請賜還,由老夫操辦安葬。”
“笑話,你憑什麽!義父?又不是親生爺娘,操的哪門子閑心!”
薛邵廷嗤鼻不屑,但經過剛才那一下,不由心生忌憚,暗自戒備。
秦闕淡淡地輕哼了一聲,伸手從懷裏摸出一張紙箋,抖了抖,在他眼前展開:“老夫無意冒犯,請大将軍奉旨行事吧。”
淡青的紙箋是宮中撰寫青詞專用,上面鳳飛鳳舞的字跡也的确是禦筆無疑。
薛邵廷抽了抽臉,咬牙切齒地點頭呵笑:“好,好……咱們走着瞧!”
言罷,拂袖轉身,丢下那輛車,上馬領着人去了。
秦闕長長地嘆了口氣,把那張紙箋揉碎在手裏,走到車旁,探進去把棺蓋重新蓋好。
回看了一眼仍舊石像般呆立不動的裴玄思,搖頭嘆了一聲,到車前牽住馬缰,緩緩朝巷口走。
“做好你的事,別辜負了阿漓。”